红荆藤 发表于 2007-3-5 18:25

书论史上的一个圆圈(研究王铎的值得一读)

九五国际书法史学术研讨会论文黄山谷、朱子、项穆与王铎——书论史上的一个圆圈文/韩玉涛   红荆藤扫描并加注

《书法雅言》至少万历二十七年已经写成了(见《万历已亥孟夏既望华平支大伦》序)。前此,万历十八年,王元美去世了,二十一年,徐青藤去世。当二十七年时,正是董其昌活跃的时代。这三位大批评家,其智慧,都远远高出于项穆 之上。元美的博大,青藤的猛锐,思白的精能,都驾项穆而上之。就是同时而稍前的丰人翁,也不像项穆一样小家气象。这从他们对苏、黄、米三家的评论上,鲜明地表现出来了。就是说,他们都是反中庸的。反中庸,尤其是万历艺术的灵魂。后起的王铎,则把这种“怒猊抉石,渴骥奔泉”的反中庸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成了中国美学史上最辉煌的异端。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王铎是中国美学的殿军。他代表了一个时代。王铎是有理论的,这就是一卷《文丹》。海内孤本,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善本室所藏顺治十年刊本。《拟山园选集》,共有八十二卷,第八十二卷,即《文丹》,共有一百六十余条,这是王铎美学的核心。一九八六年第一期《中国书法》发表了我的《王铎论——王铎美学的矛盾》,第一次把这些材料公诸于世。海内外学者无不惊愕,原来王觉斯还有这些理论!这里,我要顺便订正一个错误。我在注六说是“崇祯刻本”,不过沿袭目录之旧不确。据《拟山园选集》第十四篇序,即《癸已玄月胞弟铣子陶氏题于虎丘僧舍》者,说道:“其寿梨也,一举金闻,再镌白下。余令昆山时复锓之署所。——兹癸已秋仲,兄仲和与余假寓吴门,再取成书,详为校阅,……汇为一集,名日《拟山园选集》”云云,则“癸已”者,顺治十年,是书四刻矣!其非“崇祯刻本”,没有问题。之后,刘君正成编辑《中国书法全集、王铎卷》(荣宝斋版一九九三年)时,又广搜博采,收集到王铎书论四十五条,其中包括《草书颂》这样重要的文章。王铎美学,至此大备。但尚未大行于天下。这是因为,资料收集起来了,但这些资料如何理解,还有困难。我则以为,反中庸是其菁华,而最终折伏于中庸之下,则又是其局限。而无论如何,朱子 、项穆的中庸论,至王铎而土崩瓦解,则是无庸置疑的了。
王铎与项穆不同。项穆紧接程、朱之绪,而大放厥辞,建立了一整套中庸论。王铎则处处以“宋儒”为的,箭不虚发,在与宋儒针锋相对,这是理解《文丹》的关键。
王铎说:“风行水上为文”,不善解之迂儒,只以水平箭言之,误却多少奇才,不敢放手:不知风行水上,不是平平说也。风水相遭,小则涟漪,大则澎湃。风之所行,崩浪拍天,惊涛摧岫,鼋鼍蛟龙,骇跳怒激,皆风之为也,皆风水之为也。——宋儒之不善解书,类如此。(《文丹》)
王铎死书读得活,这是一例。所谓“不善解之迂儒”,即“不善解书”之“宋儒”、程、朱是也。王铎从“风行水上”看到了波涛,而宋儒却只看到了平静。谁对呢?当然不是宋儒了。“误却多少奇才,不敢放手”,感叹是深长的。这是对宋儒之学的总的论断,不仅仅是“风行水上”而已。明白了王铎发难的所由生,即宋儒,则下边的抨击又在在无非是“风行水上”了。
朱子说过:“字被苏、黄胡乱写坏!”项穆也反对“胡行乱语”。这“胡乱”二字,实在刺眼,但又“误却多少奇才,不敢放手”。那么,怎样反驳它呢?王铎说:
《史记》敢于胡乱:《前汉书》如彼洗练,如彼精神,一毫不敢胡乱。(《文丹》)
原来,“胡乱”是大美之所在!自古以来的大写意,在方法上,无不以“胡乱”为指归,所谓“世问无物非草书”是也。“胡乱”作为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极难达到的。“胡乱”就是草书,就是潦草,就是草化,没有不研究草书之理,即“胡乱”,即“潦草”而能通晓写意者。对“胡乱”的肯定和歌颂,特别是将其锋芒直指朱子,是王铎对美学的一大贡献。这声棒喝,又救了“多少奇才”,使他们“敢于放手”啊!这就从一切艺术的源头上,从一切艺术的最高水准上,驳倒了朱子,朱子若在,也将难以置喙了。明人早巳说过,《史记》“胡乱倒好!”清人也说过:“《离骚》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极开阖抑扬之变,而其中自有不变者存。”(刘熙载《艺概》卷三,页三。)这“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即“胡乱”的说明。当这种用笔变成线条形象时,只有一个“胡乱”,一个“潦草”可以得其神了。山谷《李白忆旧游诗卷》“楼”字,就是这胡乱美的传神之笔。“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胡乱”意味着勇敢,也意味着自由,意味着创造。可惜,它的神怪性,还远远没有被认识,这又是宋代迂儒之罪了。书评之始,也说羲之书“如龙跳天门,虎卧风阙”,就是说,以势为主,以线条的胡乱为主。因此,张旭狂草是民族魂。相反,“端楷”的艺术,“端美”的艺术,如《关睢》,不过“不死不活”(郭绍虞先生语)罢了。
“敢于胡乱”,是写意之胆,也是写意的诀窍。无论什么艺术,无论什么时代,只有坚持这“胡乱”之美,才有看头,才有味道,才能使人奋发,使人惊竦,才能收到写意的大效。一切艺术,无不“敢于胡乱”,就是说,无不把“端楷”踩在脚下,使人昂头天外,这才是写意。而写意史上,首发此秘的,正是王铎。对于如此辉煌的棒喝,不惊不耸,却轻轻纳入中庸教条即“不乱之乱”云乎者,我知其有头无脑而已矣!
王铎的“胡乱”说,以线条的“胡乱”为面目,而又以“力”为依据。他对“力”的讴歌,也是空前的:
锷刿力勇,有猊撼树,蛟扶石之势。(《黄山谷(为张大同书韩愈赠孟郊序后记)跋》),《古书画过眼要录》,页二七六。)
赞美“力勇”,比作”猊撼树,蛟扶石之势。按:“猊撼树,蛟扶石”者,即传统所谓“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谓也。”“蛟扶石”已经不好懂,“猊撼树”,则未之前闻。佛典浩瀚,以待高明。
他说,草书,不仅“扩于鸾折,睽以蛇(虫也)瞿,”“瞿”者,《诗》云“狂夫瞿”是也。这个(虫也)(蛇)是眼镜蛇,比萧衍的“惊蛇失路”,更有思致。中华版《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页四《瞿父鼎》可以参看。
而且狮吼猊怒,顿挫于诸。(《草书颂》),顺治十年刊《拟山园选集》卷十五。引自刘正成主编《中国书法全集》卷六十二《王铎》(二),页六五二。荣宝斋,一九九三年。)狮,猊也。这“猊怒”,直接山谷。狮子愤怒了,咆哮了,发作了,——线条出现了;但这“吼”、“怒”的线条,不是直的,而是有顿挫的,“顿挫于诸”,即无往而不复,无往而不顿挫之意。这里,力与势结合在一起了。只有狮吼猊怒,才有顿挫;讲顿挫,也必须“狮吼猊怒”才能成功。这不是力的美学,力的讴歌吗?推崇大力,又标举顿挫,这说明王铎是真得到“胡乱”的要领了。他说:“文能用逆,用倒,此是玄而又玄之门。”(《文丹》)也是这个意思。“逆”“倒”“顿挫”,不使一死笔,在在有“偏侧出王”之势,不是“玄而又玄,众妙之门”(《老子》)第三章吗?
他说:
文要深心大力。大力,如海中神螯,戴八紘,吸十日,侮星宿,嬉九垓,撞三山,踢四海!(《文丹》)
兔之力不如犬,犬之力不如马,马之力不如狮,狮之力不如象,象之力不如龙,龙之力,不可得而测已!(《文丹》)
神龙能大能小,入天入海,入木入石,而云雷随之。——文之第一义,莫可名言,其犹龙哉:(《文丹》)
对“大力”的讴歌,至”龙”而极。龙什么样?谁见过?这个”龙”,就是袁昂、萧衍所谓“龙跳天门”之龙,论年辈,比山谷的”饥鹰”,“怒猊”,“渴骥”,早多了。王铎不用“饥”“怒”“渴”者,《文丹》写于早年,还没有经过沧桑巨变罢了。也可能他要自我作古,在山谷“饥鹰”,“怒猊”,“骥”之外,想再标举一个形象,应当说,这种努力是不成功的。但“神龙”之说,却直接启发了王渔洋,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也。其美学意义,又是昭然的。“文之第一义,莫可名言,其犹龙哉!”又包含丰富的思想。《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三章)艺术与美学则尤其如此,王铎是在把握了这“第一义”,即“不可道”的前提下,唱出“其犹龙哉”的,这又说明,他确实有点大彻大悟的了。
但,力的美学,却站住了。力,表现为各个领域,各个侧面。
他赞美“狠”:
为人不可狠鸷深刻,作文不可不狠鸷深刻。(《文丹》)
赞美“胆:
文要“胆”。文无“胆”,动即拘促,不能开人不敢开之口。——笔无锋锷,无阵势,无纵横,其文窄而不大,单而不耸。(《文丹》)
赞美”怒”:
笑文令人亲,怒文令人怕:(《文丹))
赞美”气:
文要一气吹去,欲飞欲舞,提笔不住,何也?有生气故也(《文丹))文有矜贵气,有壮丽气,有兵戈气,有寒酸气,有颓败气,有死人气。——全无气,不名为文。(《文丹》)
他赞美“斩钉截铁”如临阵者提刀一喝,人头落地:(《文丹》)
寸铁杀人,不肯缠绕。(《文丹》)
风来雨至,陡然莫测(《文丹》)
虎跳熊奔,不受羁约。(《文丹》)
他歌颂敢于“放手”、”撒手”的“神通”,他向往着“掀起脚,打筋斗,驾云雾向空中行”。
这就无怪乎他要“创”了!
他人口中嚼过败肉,不堪再嚼(《文丹》)
他用河南乡间的口语,反而说明了创造的必要性,从而对反创造反革新的中庸下了战表,于是乎中庸只有“于穆不已”了。
因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讴歌“奇怪”!
文中有奇怪,浅人不知耳,望之咋指而退。……自使人目怖心震,不能已已。(《文丹》)
奇奇怪怪,骇人耳目,奇矣:(《文丹》)
……
气势是如此威猛,锋芒是如此锐利,壮年王铎的叛逆思想的光焰是如此辉煌,如此灼热,确实,真使人“咋指而退”了。所谓“始而惊且怪,终而笑且排”者,不就是这种美学吗?这种美学,儒家、道家都没有——要有也只是一些苗头——它来自禅宗的临济宗,那是多么惊天动地的狂怪怒张之学啊!
临济门记:“脱罗笼,出窠臼,虎骤龙奔,星驶电激,转天关,斡地轴,负冲天意气,用格外提持,卷舒擒纵,杀活自在。”(《人天眼目》卷二,转引自郭朋《隋唐佛教》页五五七。齐曾书社,一九八一年。)
这种哲学,本身就是美学。我说王铎美学是”魔鬼美学”,就在子此。在王铎时代,临济宗禅学与陆、王心学早就合而为一了。这是“满街都是圣人”——满街都是狂人的时代,诃佛骂祖,无所不为。天才创造,一意孤行。中庸与反中庸的争斗,至斯而极。从万历开始的这个时代,即明末清初时代是我国艺术史上一个空前的高潮,也是写意理论的又一个高潮,这在美学,就是狂狷的高扬,中庸的跌落。惟其高扬,所以出现了魔鬼美学;帷其跌落,所以出现了项穆的反扑。封建末期两种美学的搏斗,是壮观的。
《中庸》曰: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程子曰:
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四书章句集注》页一七,中华书局,一九八三年。)
朱子曰:
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同上)
中庸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当然,精微之极致也。(同上,页一八。)无论是王觉斯的挣扎,还是包慎伯的调停,他们都没有否定中庸,都没有看破这个“虚幻的极境”。但到刘熙载时代,所谓“三千年来一大变局”(李鸿章语)的天翻地覆的时代,即清未,这个观念改变了,称霸二千年的中庸美学,到这时,真正变成了狂狷美学。这是不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呢?还是先看看刘熙载的新说吧。刘熙载说:
诗、文、书画之品,有狂,有狷。若乡愿,无是品也:(《游艺约言》,刘立人,陈文和点校《刘熙载集》页五八一。华东师大出版社,一九九三年。)
书虽小道,学书者亦要不见恶于圣人。圣人所恶者,舍狂狷而就乡愿也:(同上,页五七五。按:原文作“愿乡”,崔尔平编《明清书法论文选》页八九零引作“乡愿”,是。此从崔。)
其实,这个思想,也并非熙载独有。明代万历年间的大写意家汤海若,早已有类似的看法。汤海若说:
士有志于千秋,宁为狂狷,毋为乡愿。(《玉茗堂文之五、合奇·序》,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卷三十二,页一零七八。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二年。)
很明显,在汤海若看来,不是狂狷,就是乡愿,也没有中庸的座位。中庸,在这位“能生能死”的伟大写意家看来,早已失去了神圣,只有情才至高无上,他说,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王骥德《曲律》引)这响彻云霄的豪言壮语,正是写意的号角,正是山谷所谓“野性”、”烈妇态”、“浪意态”与夫“怒猊抉石,渴骥奔泉”,或日“饥鹰,渴骥”,或曰“枯杉倒桧”、“强项风雪”、横风疾雨”在戏曲领域的反响。我想,更广泛地涉猎可以证明,反中庸是时代狂潮,风会所趋,不独海若一人而已。若把同时的李贽、紫柏、焦骇、徐渭,屠隆、冯梦龙、袁中郎等人的有关论述汇为一编,一定更可以看出潮头之大,而刘熙载则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扬其波而已了。
好了。可以总结几句了。从中唐开始,至山谷而形成高峰的“怒猊、渴骥”说,本质上,是反中庸的先进的美学观。它理所当然地遭到卫道者的反扑,又理所当然地“风行水上”一般地得发展,终于形成了封建后期美学上反中庸,——中庸,——反中庸的大波大浪。而“饥鹰、渴骥”,也就成了封建后期的特有的美。这里有封建后期母体内的种种脉息,它是封建后期饥渴艺术的至高无上的象征。我想,这可能就是历史的结论吧!
文喜凌驾,不喜怒骂粗莽之凌驾;喜虚婉,不喜浅薄无味之虚婉;喜奇峭,不喜迂阔谬僻之奇峭;喜簸弄,不喜枝叶旁出之簸弄;喜悠远,不喜缓漫无关切之悠远;喜酣战,不喜赘疣添续之酣战;喜沉厚,不喜无名理不珑玲之沉厚。(《文丹》)
一个喜,一个“不喜”,对比写来,似乎他真是不偏不倚了。其实,“凌驾”、“簸弄”、“酣战”,这些概念本身,早已是“旁门邪道”了。他小心翼翼地掌握着中庸的分寸,掂量,斟酌,比较,煞有介事,似乎世间真有这 “喜凌驾”而又“不喜怒骂粗莽之凌驾”一样。可以称赞他耽味之深,也可以指斥他“迂阔而远于世情”。也好像确乎有理,但这与前面所引“大力”为上的魔鬼气,相去是何等辽远啊!他天生不是中庸论者。一讲中庸,舛错百出。美学史上,什么才是王铎的创见呢?是讴歌大力,神力的魔鬼气,还是“于穆不已”的,“战战兢兢”的庸人气?这使人想起恩格斯之论歌德。问题是明显的,矛盾,确实矛盾。这种天才与乡愿的矛盾,下边一段话,最耀眼不过了:
文,曰古,曰怪,曰幻,曰雅。
古,则苍石天色,割之鸿濛,特立(山畏)(山畾);又有千年老苔,万岁黑藤,蒙茸其上,自非几上时铜时畾甆,耳目近玩;
怪,则幽险狰狞,面如贝皮,眉如紫棱。口中吐火,身上缠蛇,力如金刚,声如彪虎,长刀大剑,擘山超海,飞沙走石,天旋地转,鞭雷电而骑雄龙:子美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文公所谓“破鬼胆”是也;
幻,则仙经神籙,霛(灵)药还丹,无中忽有,死后忽活,九天不足为高,九地不足为渊,纳须弥于芥子,化寸草为金身,观音洞宾,方为现像,倏而飞去,初非定质。令人如梦如醉,不可言说;
雅,则如周公制礼作乐,孔子删诗书成《春秋》,陶铸三才,提掇鬼神,经纪帝王,皆一本之乎常,归之乎正,不咤为悖戾,不嫌为妖异,却是吃饭穿衣,日用平等。——极神奇,正是极中庸也:(《文丹》)
真是“放肆”!真是“无忌惮”!这四个字,古、怪、幻、雅,只有放在王铎的体系中,才能发现其本质。“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这里却笔歌墨舞,充满了对“怪、力、乱,神”的无上崇高的赞颂。“割之鸿濛”不是对原始“大力”的歌颂吗?“幽险狰狞”,不是对魔鬼“神力”的歌颂吗?前此一切美学的正正堂堂,光明正大,在这真正的反朴归真的呼号面前,无不“咋指而退”了。既便是他自己,那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于穆不已”的中庸的沉思和吟叹,在这辉煌的叛逆的光焰之下,也早已无影无踪了。
项穆[明](公元一五九六年前后在世)初名德枝,易为纯,最后更名穆,字德纯,号贞元,亦号无称子,秀水人,项元汴之子。生卒年均不详,约明神宗万历中前后在世。官中书。工书法,于晋唐名家,无不会。与世父元淇齐名,有《双美帖》行世。穆生于博古赏鉴之家,藉文雅交游之感,耳濡目染,故其诗皆楚楚有致。著有《贞元子诗草》及《书法雅言》,《四库总目》传于世。


朱熹(1130~1200)字元晦,号晦庵,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南宋诗人、哲学家。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继承了北宋程颢、程颐的理学,完成了客观唯心主义的体系。认为理是世界的本质,“理在先,气在后”,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学识渊博,对经学、史学、文学、乐律乃至自然科学都有研究。其词作语言秀正,风格俊朗,无浓艳或典故堆砌之病。不少作品的用语看得出都经过斟酌推敲,比较讲究。但其词意境稍觉理性有余,感性不足,盖因其注重理学的哲学思想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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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荆藤 发表于 2007-3-5 18:27

书论史上的一个圆圈(二)

“极高明而道中庸”。王铎说,“古、怪、幻、雅,皆一本乎常,归之乎正,不咤为悖戾,不嫌为妖异,却是吃饭穿衣,日用平等”,这“吃饭穿衣,日用平等”是阳明一派的口头禅,人们已经不觉其神圣了。也未尝没有这样的意思,即以“割之鸿濛”、“幽险狰狞”之美,归之中庸,即中庸也能包含这种“狂怪怒张”之美,从而侪“怒、渴骥”之美于中庸之间,为反中庸的艺术争得中庸的地位。这可能是他的“深心”吧?然而不成,枉费心机而已,艺术史,美学史上的搏斗,大波大浪是不问你初衷如何的。这又为一切妄图调停狂狷与中庸者提供了教训。
但无论如何,他最后还是皈依了中庸,既不同于以前的项穆,也不同于以后的包慎伯,刘熙载,则是确定无疑的了。
王铎的书法,“欹侧”成了主流,几乎是无行不歪,无字不歪了。”(刘正成《中国书法的文人化与非文人化倾向》,《中国书法》一九九五年第三期。)实在滑稽,如此的“歪人”却大唱其“中庸”,这怎样理解呢?还是那句话,“时代压之”,而”歪”到底的书法,正是王铎内心深处的所谓“中庸”的形象,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程、朱的中庸说,引出了项穆、王铎的体系。从本质上看,这两个体系是不同的,项穆“于穆不已”,以中行为极则,确实建立了一个体系;王铎则不同,他已经有所怀疑,实质上是以反中庸为中庸。这是明末清初“天崩地坼”的时代造成的,和项穆时代的“升平”已经不同了。封建后期美学的大匠,自是王铎。
在王铎之后,中庸美学,有什么变化呢?有的,一个是包世臣,一个是刘熙载。
慎伯是缜密的求实的学者。他的《艺舟双楫》,“狮吼猊怒”,是封建后期不可多得的书学专著。他的书学的哲理性,在下边论杨风子的一段话里,表现得很清楚:
山谷云:“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言其变尽兰亭面目,而独得神理也。兰亭神理,在“似奇反正”、“若断还连”八字。是以一望宜人,而看其结字序画之故,则奇怪幻化,不可方物。此可以均天下国家,可以辞爵禄,可以蹈白刃之中庸,而非非之无举,刺之无刺之中庸也。少师则反其道而用之,正如尼山之用狂狷。书至唐季,非诡异即软媚,软媚如乡愿,诡异如素隐。非少师之险绝,断无以挽其颓波。真是由狷入狂,复以狂用狷者。狂狷所为可用,其要归,固不悖于中庸也。(《答熙载九问》、《艺舟双楫》页一五一至一五二,有正书局,一九二六年。)
这一段,前边已引用,并说明了它的思路。实则是中庸的小夜曲,不太好懂。问题也不少。
兰亭者,狷道而已。古来大书论家如山谷,早有微辞,早就怀疑其神圣性。慎伯此处,入手便俗,实在可哀。说兰亭是中庸,未之前闻,而圣事神理”,所谓“此可以均天下国家,可以辞爵禄,可以蹈白刃之中庸”,则尤属妄谈。历史上有没有这种可以“均”,可以“辞”,可以“蹈”的中庸呢?没有,根本没有。孔子说:
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中庸》)
这就是慎伯的出处。很明显,这些话不能倒过来说。孔子明明说得是“中庸不可能也”,他连用三个排句,极力形容的“不过不可能”这句话。这里本没有什么商榷的余地,“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怎么能讲有这种“可能”呢?这里,慎伯的立脚地已经乱了,他的根据已经错了。随着他立论的乖舛,兰亭中庸说也不击而自倒了。封建后期的主导书势——“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与兰亭的“雄强”本来有一线可通,但这样的吹嘘,却又使兰亭转入幽暗,所谓“不道禊帖,未为不知书”是也。
但,下边一转,却有柳暗花明之妙。“少师则反其道而用之,正如尼山之用狂狷”。“反其道”者,反兰亭之道也,反中庸之道也。正如尼山之用狂狷,即孔子所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 (《论语子路》)即以狂狷代中庸,宁可用狂狷,也不用“乡愿”。“乡愿”者,自郐下,早就在扫荡之列。于是,矛盾交错:
中庸与狂狷的矛盾;
中庸与乡愿的矛盾;
狂狷与乡愿的矛盾;
狂与狷的矛盾。
中庸根本不存在,则中庸与狂狷的矛盾可以不谈了。而理论上的中庸,自朱子以后,早已变成了乡愿,则中庸与乡愿的矛盾,也可以不谈。剩下的,只有狂与狷的矛盾,和狂狷与乡愿的矛盾了。这个道理,慎伯没有参透,要到刘熙载起来,才最后解决。但慎伯又确实解决了一部分。
“反其道”者,反其中庸,而出以“险绝”。慎伯赞美道:”真是由狷入狂,复以狂用狷者:”这八个字,大有讲究。“由狷入狂”者;“狷者有所不为”而”狂者进取”,从消极的“有所不为”进而到积极的“进取”,表明由兰亭进入狂草。“复以狂用狷”者,狂指狂草,狷指兰亭,所谓“按其点画如真行,而相其气势则狂草”是也。慎伯此语,受到项穆“自狂狷而进中行”的启发,而不懂”求中行以得乡原(愿)的道理,其不幸,也一样。慎伯的贡献,在于他把狂狷一分为二,第一次指出了“由狷入狂”,又“以狂用狷”的辩证法,立论奇突而平实,把深奥的哲理讲得这样浅显,很不容易。但这样重视狂狷,赞美狂狷,项穆之流是难以接受的。
慎伯的结论是:“狂狷所为可用,其要归,固不悖于中行也。”这话,似乎可以成立,观前引孔子的话,可以明白狂狷者中行之次。但其实是不通的。中庸既“不可能”,哪来什么“不悖于中行”呢?中庸与狂狷的关系,亦不像“圣、狂”(《书·多方》)对转或狂,狷对转一样,就是因为中庸并不存在。而参透这一关,却有待刘熙载起来了。
中国美学史上,正视狂狷,分析狂狷,像包慎伯一样的,还不多见。味其语气,则这种分析,似乎前人已经做过,但经过慎伯才张扬起来,却是可以肯定的。他不像项穆,只提出“自狂狷而进中行”,也不像王铎上局谈什么“极神奇正是极中庸”,而是把狂,狷对转的道理,终于讲清楚了。二千多年来,人们囫囵吞枣,笼统地讲狂狷,而慎伯则大挥其解剖刀,对狂狷一分为二,“由狷入狂”又“以狂用狷”,这种概括似乎高入云霄,其实,却说出了艺术史上的一个大道理。问题是,其人其书,基本属性是狂是狷,难以鞫定罢了。慎伯的意思,概括言之,则是:乡愿要扫荡,狂狷可对转,中行不可废。入手是兰亭,已落山谷一着;归结是中庸,更与山谷不可比。这表现了先民认识哲理的艰难之路。当刘熙载起来时,慎伯的理论则又显得过时了。
我认为,刘熙载是正确的,至少应该说,基本是正确的。羲献之别,不就是狷与狂之别吗?羲之书,早有《行穰》,晚有《丧乱》,中间有个《寒切贴》,一早一晚,都是狷道,《丧乱》更近于狂。中间的《寒切》“不颠不狂”是矣,但也根本不是什么“从容中道”,近乎狷罢了。就是说,以狂狷考察艺术史,是科学的,比那些人云亦云,实则不知所云的“从容中道”说,更容易捉摸。
我的意思是,中庸,不必抹杀,可以给它一个位置,但这只有理论史上的意义,于实践是无干的。如果说,在季札时代,中庸就是空幻,就是牵强,因而不是科学的话,那么,二千年来的谈艺者,拾其唾馀,又振振有词,神气得很,则不过是望风捕影,越说越玄了。二千年来中庸论者的词汇,率不出季札的十四句话,但越演越繁,令人眼花缭乱,迷不知其所出。似乎已经形成一种思想方法,审美原则了。这是应当慎重对待的。至少,说季札的十四句是“儒家辩证法”就不通之甚:因为那时还没有儒家。这种方法,从政治手腕变成审美原则,本来也并不那么通达。其实,这在季札时代,合理性就很有限,后人亦步亦趋,形成模式,而不理会孔子的怀疑,实在是将错就错,阴错阳差了。因此,在艺术史,美学史上,给中庸一个理论上的历史地位,应当说,是尊重历史;但对越演越烈,旁见侧出至于不可理喻的伪造的历史,则必须剔理干净,不可越走越远,比古人还糊涂。
话说回来,只有在刘熙载的大刀阔斧之后,这些道理才水落石出;中庸没有了,乡愿不要了,学者尽可以阳舒阴惨,仔细体味狂狷之道。刘熙载是从美学入手,解开这个迷团的,他的发现,却不仅具有美学史上的意义,而是高出儒学,是有一般思想史上的意义了。
现在,再谈“乡愿”。刘熙载对“乡愿”是深恶痛绝的。他居然认为,“无是品也”,即乡愿不能作为艺术的一品。他于此反复言之:
文取自慊,非求慊人。慊人者,乡愿之文也:(同上书,页五七三。)
乡愿之文,要做成个雅俗共赏,究之俗赏而已。若雅,则方且恶之,又何赏焉:(同上,页五七七。)
可见,虽说“无是品也”,但又承认“乡愿之文”,那也就是说,乡愿,也自有其艺术。所谓“无是品也”者,恨极之词,极而言之罢了。
他又说:
“乡愿”之“愿”,异于“愿而恭”之“愿”乡愿,貌恭而骨肆者也。观“自以为是”可见。此乃放肆之极,非止不恭。
乡愿不能进取,不能有所不为。使一乡皆称“愿人”,其实自狂狷观之,是无此人也。“愿系以人,不已过乎!”
乡愿在朝亦愿,不止愿于乡也。然言“乡”可以蔽之。(《读书札记》《刘熙载集》页五四四。)
这就是说,“自狂狷观之”——这是他的出发点,也是归宿,——不仅“无是品”,而且,“无此人”,笔力如握拳透爪,可见其憎恶之甚!但这是“神圣的憎恶。”当刘熙载的时代,古老的中国,任人宰割,“行将就睡也,抑行将就木也?”在历史的大潮面前,乡愿的“刺之无举,非之无非”的沉沉暮气,令人扼腕,这就是刘熙载砍去“乡愿”,愤愤不平的原因。”国家不幸诗人幸,话到沧桑句便便。时代没有大艺术——狂狷艺术时时处处扑面而来的,却是暮气沉沉的乡愿之流,能不使人扼腕吗?中庸的反创造处处迎合反动,理应受到明白人的痛斥。
可以说,狂狷本位说,是刘熙载美学的最高成就,不理会,不承认中庸,则是最大贡献。能不能说,两千年来,只有他的解释才符合孔子的本意呢?我想,可以的。孔子怀疑中庸的那些话,前边引过,但程朱辈就是视而不见,这又是不顾历史的伎俩了。若非心中有鬼,即私见,即以孔子言谈贩买私货,是不会如此荒谬的。而对于孔子以后的中庸的说教,刘熙载一笔抹倒,毫不犹豫,以为不值一顾,表现了一位严格求实的学者的胆略与魄力,则又是非常难得的了。在历史上,他第一个把中庸的窗户纸,无情地戳破,表现了绝大的智慧,两千年来艺术史美学史上的诸多瓜葛,至此而快刀斩乱麻,豁然开朗。他不愧是古代美学的最后的殿军,又是近代美学的先觉。
孔子说:“过犹不及”。朱子说:“无过不及”。对吗?不对:黄山谷、王觉斯的美学,讲的恰恰是一个“过”字,抓不住这个字,则终生在艺术的大门之外。在政治上,王夫之讲“无过有不及”(《读四书大全说卷六、七》),从而打乱了这“过”、“中”、“不及”的三驾马车似乎是惊世骇俗的狂怪之谈。而不知“过”的艺术和美学,则早已形成了传统了。艺术无“中”,而“不中曰侧”。应当说,在艺术上,过优于不及,乃“可与言与诗笑!”
“过”、“中”、“不及”的三分法,早就应当打破了!可以说,这种三分法,不如王铎的五分法,因为它根本不适于艺术,也可以因循旧说,从而打破其框架。在艺术上,“中”不存在,“不及”也不是含蓄,只有“过”字是入门之路,又是品味之颠。这些话,今天应当讲清楚了。以戏曲而言,陕西梆子(秦腔),山西梆子(蒲州梆子上党梆子,中路梆子,北路梆子)。河南梆子,河北梆子,山东梆子,越来越“过”一个梆子比一个梆子“过”,乃是铁打的史实,中庸论者,无插嘴余地。这才是中国人的美感。顺便说一句,艺术界特别是京剧界对“过”的理解,根本是不对的,而这,又与慈禧有关了。裘盛戎而被称为“妹妹花脸”,可见,即便是京剧界,明白人还是存在的。
话说回来,这“幽险狰狞”的美学,实则也是聂竺的美学。王铎回到遥远的古代。“凡攫熌援筮之类,必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鳞之而。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鳞之而,则于胝必拨尔而怒。苟拨尔而怒,则于任重宜,见其匪色必似鸣矣。爪不深,目不出,鳞之而不作,则必穨尔如委矣。苟穨尔如委,则加任焉,则必如将废措,其匪色必似不鸣矣!”(《周礼考工记够《十三经注疏》页九二五,中华书局,一九八三年。)这里指出,工艺美术,也有“拨尔而怒”与“穨尔如委”两种境界,两种方法。应当说,这也是“怒、渴”美学的远祖。商周重器出土日众,今人已不以为异了,在王铎,则心响往之。
但,他的基本思路,却是归于中庸。“极神奇,正是极中庸也!”这是不对的。中庸与“神奇”何干?在“皇极”,在季札,留给后人的、无往而不是浅斟低唱,孀嫣秋风,哪里有什么“口中吐火,身上缠蛇,力如金刚,声如彪虎,这样的形象,拿“粗犷”来形容,还不够味儿,哪里是什么“发而皆中节”?这样的“狂怪怒张”,却说是“中庸”,实在是英雄欺人罢了。
王铎,这不可一世的英雄,却终于跪倒在中庸之下。他处处反中庸,又处处唱中庸。反中庸者,阳明心学之力;唱中庸者,则又是封建末期如磐夜气重压的结果,所谓“时代压之”是也。《文丹》里,处处闪耀着这种矛盾,人们很容易发现,《文丹》的主旋律,是反中庸,而中庸则不过是一层保护色而已。如果用《中庸》古本,那么,“小人之中庸也,小人之无己心惮也”,正是王铎。如果用王肃本,则“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之无忌惮也”,也非王铎莫属。王铎美学的体系(中庸)和内核(反中庸),是应当分别观之的。这就是古人为什么遇到矛盾就用“九方皋相马法”来解决一样。
中庸的鬼魂,时时折磨着他。中庸的阴影,也使他光焰万丈的美学,时时蒙一层“圣人之愚色”(魏叔子语)。他说:
文章间道出兵,履险制敌,以少胜多,偏锋亦自可喜,前所论文之狂狷是也。必拘拘于堂堂正正者,腐甚!腐甚!(《文丹》)
一方面贬狂狷为“偏锋”,那就是说、中庸是正锋了;一方面又说,“拘于堂堂正正者,腐甚!腐甚!”这里,又是矛盾。盖狂狷不必是偏锋,而“中庸”——堂堂正正,也未必就是中锋。说偏锋是狂狷,中锋是中庸,无异于又是“极神奇正是极中庸也”那一套。”腐甚!腐甚!者,王铎自埋自掘矣!
王铎的意思,未必不是想“自狂狷而进中行”(《书法雅言》页二四),但这是不可能的,其结果,往往是“求中行以得乡原(愿)”《(拟山园选集》卷首陈仁锡序)。这方面,得“大自在”,得透彻之悟的,是刘熙载(详下)。项穆的口号,似乎是发展,其实不通。
自从程朱对中庸做了新的解释以后,特别是《中庸》成了《四书》之一,读书人不敢不,也不能不读以后,中庸,就必然地,也是自然地侵入了美学。上边所引项穆的“中行,狂狷”说,就是一例。因此也必然会引起抗争。王铎作为狂狷时代的弄潮儿,就不能不对这个问题作出判断。他说:
文有时中,有狂,有狷,有乡愿;有异端。(《文丹》)
这是王铎从伦理学,——美学的高度,对艺术所作的基本的划分。“时中”即中庸,子曰:“君子之中庸,君子而时中”(《中庸》)是也。时中,即随时用中之意,时,也即孟子所谓“圣之时者”,鲁迅所谓“时髦圣人”。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论语阳货)“乡愿”是无棱无角,”阉然媚于世者”,“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孟子尽心(下)》)也真正的“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者,故孔子对其深恶痛绝。“异端”者,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论语为政》)杨伯峻先生译作“不正确的议论”一般译作”从事于不正确的学术研究,这是祸害哩。”杨先先说,“虽能文从字顺,但和《论语》词法和句法都不合”。因此他译作“批判那些不正确的议论,祸害就可以消灭了。”(《论语译注》页一八。中华书局,一九八八年。)这里指出“异端”是“不正确的学术研究”或”不正确的议论”,可以。但,“异端”与“两端”什么关系?两者应当是有关系的,能不能说,其意若曰,“两端”(阴、阳)之外,别有思绪,就是“异端”呢?不能。“两端”者,一阴一阳,一正确,一错误,然则 “两端”又包含“异端”在内了。记下这个疑问,以待高明。这“异端”艺术,在《论语》里没有实证,但它在整个封建社会艺术史上,却是浩浩荡荡的。
把“异端”与”“时中”,“狂”、“狷”,“乡愿”并列,是王铎一大发明。王铎总结艺术史的时候,确实看到了这五种艺术。他的概括,可以说是最全面的了。“时中”,“狂”,”狷”、“乡愿”,是孔子美学的三部曲,“时中”一也,“狂”,”狷”二也,“乡愿”三也。这与“异端”不同。按一般理解,“异端”即“狂”、“狷”,与“时中”相对,盖不狂即狷,不狷即狂,不狷不狂即乡愿,艺术史上并没有什么独立的“异端”存在。我想,这样讲,或许更通达吧!
王铎的五分法(时中,狂,狷,乡愿,异端),比项穆的三分法(中行;狂;狷),是一个进步,这更符合艺术史,美学史的真际。就是说,从孔子开始,古代有此五种人品,因而也就有此五种艺术和美学。只要把“异端”与“狂、狷”合并,问题也就很清楚了。他的“中庸之理”,就是建筑在这个五分法之上。(师?)书,亦颠亦狂,而自有分数。谓颜似杜甫,杨似李白,其在斯乎!
有狂篆、狂隶、有庄行,庄草。庄正而狂奇,此亦“展益平施”之理,达者自知。(同上书,页五八一。)
“亦颠亦狂”者,狂也。“不颠不狂”者,狷也。鲁公正书,北宋以后,历来被尊崇为至神至圣,是中庸的无上的样板,到这里,却降格了,不过是狷道而已。因此杜诗也是狷道。(按:大可商榷!)这不是把艺术史改写了吗?可见,刘熙载的狂狷说,决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故作此偏激之论,而是有深远的艺术史和美学史的依据。他确实先觉,比起今天那些佞古且媚外的中庸论者,他是何等卓拔啊!
论者已经指出:
“中庸本义,自程朱理学之兴而大失。”“中庸自朱熹之后,逐渐流变为一种既不靠左也不靠右,既不可出前亦不可落后,保持平常庸碌的庸俗哲学。现在人们常说的,中庸之道,实在指的是朱熹等人的曲说,而不是中庸本身”,“而朱熹以后的”中庸之道”反而变成了孔子所痛骂的,德之贼了。可见后世所谓,中庸之道早已背离了中庸本旨”。(李德仁《中国书画与中庸》《道与书画》页三一,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九四年。)
将“中庸”分为原始中庸与程朱中庸,这思路是正确的。不妨说,李先生此说,是近百年来中庸研究的一个突破。这种研究,还应当深入下去。人们看到,王铎也像一些思想界的翘楚一样,极力挣脱而又挣脱不得的那个中庸,原来是原始中庸与程朱中庸的合二而一,他还不知道一分为二罢了。

[ 本帖最后由 红荆藤 于 2007-3-6 21:58 编辑 ]

品之 发表于 2007-6-14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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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24535 发表于 2007-7-2 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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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 发表于 2008-10-20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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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香阁主 发表于 2008-12-14 17:51

精神气.em13 em13 em13

北泉人 发表于 2008-12-24 10:34

精辟之至!

黄旗田草堂 发表于 2009-5-11 16:02

精彩!学习!收藏!!!

百扇堂主 发表于 2013-1-29 09:46

复制粘贴慢慢学习

百扇堂主 发表于 2013-1-29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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