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篆美堂藏钱君匋《毛主席语录印谱》

篆美堂

历史的“印迹”

—--泰山篆美堂藏钱君匋《毛主席语录印谱》略记

2009年是西泠印社副社长钱君匋先生诞辰102周年、逝世11周年，泰山篆美堂收藏钱君陶手钤印谱一册，名为《毛主席语录印谱》，奉为镇堂之宝。今略作考证公诸同好，以示怀念，并求教于大方。

　　 钱君陶（1907.2--1998.8）原名玉堂，学名锦堂，号豫堂，后以字行，系著名书画篆刻家、收藏家、封面设计大师。曾任西泠印社
副社长、人民音乐出版社
副总编，华东师大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理事，上海市政协委员等职。

　　1907年2月11日，钱君陶出生于浙江桐乡屠甸 。钱氏祖籍是海宁路仲，路仲、屠甸近在咫尺，两处都是他的故乡。钱君陶是中国当代“一身精三艺，九十臻高峰”的著名书画篆刻家和著名封面艺术设计家，鲁迅曾称赞：“钱君陶的书籍装帧能够和陶元庆媲美。”鲁迅翻译的《艺术论》、《十月》和《死魂灵》等书的封面，就由钱设计，钱君陶一生设计封面千余件，时有“钱封面”美称。他一生治印两万余方，上溯秦汉玺印，下取晚清诸家精髓。其风格有吴昌硕的老辣、奔放；有赵之谦的浑厚、飘逸；有黄牧甫的清隽、平整，是一位诗、书、画、印熔于一身的艺术家，诸方面都有至高的造诣和贡献。1985年春，钱氏将其毕生精心收藏的明清和近现代名家字画、印章、印谱等数千件珍贵文物捐献给故乡，1987年桐乡县建君陶艺术院，作为珍品收藏及书画研究、创作的中心。1996年钱氏复向海宁市捐献其毕生精心收藏的明清字画及近现代名家作品与他自己创作的书画篆刻千余件，海宁市为此修建钱君陶艺术研究馆。钱君陶也因此成为国内唯一的建有两所艺术馆的艺术家，享誉海内外。

《毛主席语录印谱》成书于1968年1月，是钱君陶亲自手拓制成，谱中存印4 7方，其中41方为毛主席语录和诗词警句，6方为名印闲章。毛主席语录和诗词警句依顺序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革命就是夺权”“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风景这边独好”“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推陈出新”“革命文化对于人民大众是革命的有力武器”“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多思”（阔边） “四海翻腾云水怒” “梅花欢喜漫天雪”“独有英雄驱虎豹”“六亿神州尽舜尧”（篆文） “江山如此多娇”（扁形）“鹰击长空”“钟不敲是不响的”“桌子不搬是不走的”“ 江山如此多娇”“只争朝夕”“多思”“ 江山如此多娇”“阅尽人间春色”“红旗漫卷西风”“ 六亿神州尽舜尧”“寥廓江天万里霜”“战地黄花分外香”“长空雁叫霜晨月”“犹有花枝俏”。其后附杂刻五方分别为“钱君陶读书记”“吴盦”“ 推之”“ 推之”“陈五”等。毛主席语录采用现代字，诗词警句则为篆文。其中有数方为一词多刻。

印谱为线装本，白色签条系钱君陶用特有的楷书题“毛主席语录印谱”并钤“君陶”“午斋”一朱一白两小印。封面上还钤有“苏白看过”“千虑之一得”“行成于思”“荒于嬉“等印十二枚，古意盎然，典雅可爱，系山东著名篆刻家苏白得到印谱后所钤，既起到一定的装饰作用，亦可从中看出苏白先生对钱老印艺的崇敬和激赏之情。

此谱曾经山东篆刻家苏白收藏，后苏师转赠与我，成为篆美堂长物。钱君陶与苏白有着深厚的交往，谊在师友之间，钱曾为苏刻过许多印章。钱君陶曾说：“老友苏白先生治印甚勤，初法散木，得其神髓，旋变，乃见自家面目，其横斜泼辣之姿，随刃锋所至而跃然纸上，汉人淳朴之趣，咸从此出，诚晚近不可多觏之隽品也”。而苏白对此说到：“上海的钱君陶先生说我的作品已入化境，我觉着还达不到这地步，钱先生是鼓励我，我应该看到自己的不足。”老一辈艺术家的谦虚风范足以楷模。

印谱扉页自题“毛主席语录印谱”（图1），第三页侧题“毛主席语录印谱 海宁钱君陶敬刻”（图2），谱中有两处钱老手笔题跋，其中一页题：“以下杂刻五印均为近期所作，惜冬日印泥凝冻，无法钤好。一九六八年一月七日钱君陶。”（图3）后面附印拓为“钱君陶读书记”“吴盦”“ 推之”“ 推之”（图4）“陈五”等五方，“陈五”、“推之”即当今篆刻家陈茗屋，“吴盦”为何人不详。册后题跋曰：“是册所钤毛主席语录印仅部分而已，预计将刻百钮，均采用现代字，另有毛主席诗词警句印，大部为篆文，间亦用现代字。一九六八年一月钱君陶记。”（图5）下钤“豫堂”朱文小印。谱后另粘贴有钱君陶先生为苏白刻印五枚和边款墨拓一枚，印文分别为“苏白”四枚和“苏白所藏”，边款用草书刻“癸丑夏日为白兄制君陶记”（图6） 如信笔写来潇洒流畅，风格独到，观后确信以草书刻边款至今无与颉颃者。印谱还钤有“陈宝忠”“琴吾所得”收藏印。“陈宝忠”为朱复戡先生为家先严所刻，“琴吾”即篆美堂主人是也。

从题跋分析推论，印章的刻制时间应在1968年之前，即66、67年左右。我们知道1966年至1967年，是钱君陶解放后经历身心受到重创，思想极度困惑、生活极度困难的时期，也是他无所适从，以书画篆刻来排遣、托情的苦闷、挣扎期。

1966年，“革命群众”贴大字报，认定钱君陶的斋号“无倦苦斋”意思是“无权可抓”（沪语读音），是对自己出版社副总编职务被免的不满，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自供状”。据此，文革组织宣布对钱君陶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发配进“牛棚”改造。当年9月，造反派把钱府翻了个底朝天，抄走书画文物、印章等数千件，并顺势把钱君陶打了个头破血流，扬长而去。对此事1980年钱君陶在一方《庚申君匋重得》白文印的边款中刻到：“余少贫，攻篆刻、书法、花卉，苦无名迹可循，中岁渐裕，乃广收之，得明清书画印千数百件，以为他山之石。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尽失之浩劫。越十三年，一九八0年六月二十七日，重归于余，不及其半，我心痛绝！君匋时年七十有五，目眚记于抱华精舍。”其中痛楚经年难忘。11月份，钱的工资被停发，只给45元生活费，供养全家。11月底，为了巩固战果，造反派乘胜追击，将钱君陶全家赶出“钱府”，（ 1954年花200两黄金购买的一幢拥有八间大房的四层小楼），搬进了重庆南路只有不足15平米的斗室居住，对其身心进行全方位改造。1967年，钱君陶仍然是伴随着批斗、陪斗、反省度过的，在“痛定思痛”之余，钱君陶“躲进小楼成一统”把不解、不满、不平、不争的情绪转移到刻印上来，这期间他刻制了大量的毛主席诗词、语录和鲁迅诗句，暂时忘却了尘世间的烦恼。当然，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也有让钱君陶高兴的事，他用较低的价格购买收藏了许多的古印和古董字画，如陈巨来收藏的赵之谦刻“小脉望馆”印，40元就被他收入囊中。此印系赵之谦为潘祖荫所制，后作为潘淑静陪嫁“嫁”给了吴湖帆，陈巨来曾借印摹刻，惟妙惟肖，吴湖帆见其爱之真切，便慷慨赠与，陈极为珍视。“文革”中陈巨来为了生存只能割爱出让。也正是在这种“悲喜交加”的情况下，钱君陶创作出“心事浩茫连广宇”“惯于长夜过春时”“ 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六亿神州尽舜尧”等代表性作品，这个时期，钱君陶积极探索以现代字入印，既丰富了自己的篆刻语言，也为现代篆刻的创新写下了浓重的一笔，留下了历史的“印迹”。《毛主席语录印谱》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创作的。

我认为这本印谱十分珍贵，理由有六：一、印谱为钱君陶亲自手拓且有手书题签、题跋等墨迹，应为钱拓“初本”；二、钱君陶在题跋中记述了当时的创作情况和创作计划，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研究价值，可补钱君陶年谱之阙；三、难得的是汇集了钱君陶较多的现代字印章，印证了他六十年代末篆刻创新求变的一个侧面，许多简化字印推陈出新，有较高的借鉴参考价值；四、从中可以嗅出当时的“政治气息”，从而了解到当时艺术家的“服从”状态和无奈心态，对研究当时的篆刻题材和生存状况，提供了佐证；五、名人递藏，流传有续。印谱曾为山东著名篆刻家苏白先生收藏，封面钤盖的“苏白看过”等苏先生所刻印章，既起到了装饰作用，也留下钱苏交往的一段佳话；六、印谱制作精美，品相完好，目前尚未见到相同印谱存世，在钱君陶生平传略和相关记载中，对于“毛主席语录”印的创作也没有涉及，应视为“善本”“孤本”，其艺术和史料价值不言而喻。

“现代字”（简化字）入印，并非始自当代，汉代即有“少内”隶书印等零星发现，东晋“零陵太守章”采用的就是楷书，且已相对成熟。唐有“右策宁州留后朱记”隶书印，宋、元、明、清历朝也都不乏以楷隶入印的范例，清代大家如蒋仁、赵之谦、黄牧甫、吴昌硕等也都在这方面一试身手，但确乎是偶一为之，并未纳入“正统”，更不被书画家和社会承认，历史遗存廖若星辰。

民国后，有许多篆刻家在现代字入印方面进行了有益探索，比较著名的如简经纶的楷书印、谈月色的瘦金书印，沙孟海的魏书印、邓散木的简化字印、余任天的隶书印等。20世纪六、七十年代，尤其是“文革”期间，出版了部分简化字（含有简化字）的印谱。笔者见到的有1、《古巴谚语印谱》（朝花美术出版社1964年出版）其中即有方去疾的隶书印；2、《新印谱》三集（上海书画社分别于1972年、1973年、1975年出版）全部采用简化字，掀起了一场新印章运动，从客观上保存了当时的篆刻力量，在现代印学史上起到了重要作用。《新印谱》的创作者主要有方去疾、高式熊、单晓天、叶潞渊、韩天衡、刘沪生（一闻）、童衍方、胡铁生、蔡国声等数十人，其中既有老一辈篆刻家，更多的是当时的新秀，现在他们中的韩天衡、刘一闻、童衍方等已成为印坛翘楚，蔡国声则成为收藏鉴赏家，经常路面媒体；3、《书法刻印（批林批孔专辑）》上海书画社1974年出版，其中收录篆刻51方，边款3面，创作者主要有韩天衡、徐志伟、张宪荣、徐璞生、顾振乐等20余人，亦全部采用简化字，时光荏苒，目前作者中的多数人已淡出印坛，令人唏嘘。另外见诸记载的尚有《书法刻印》第二辑，《农业学大寨印谱》等，也是简化字刻印。其他的简化字为主的印谱，尚未见著录。

我们也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些上海出版的现代字为主的印谱，时间多集中在1972至1975年左右，此时钱君陶已基本“解放”退休在家，时间相对充裕，期间曾两次刻制《鲁迅印谱》，可谓创作颇丰，但为何居沪多年又擅长刻现代字的钱君陶却从未参与这些印谱的创作，其中原因令人不解。

从目前资料看，钱君陶刻现代字印章并不多，在《钱君陶精品印谱》中也只有“艺林堂”“成都李一氓” （图7、8）等印。另有魏书“钱君陶印”仿汉砖文“海月庵” “海月庵藏”“豫则立”“曾经下马看花”（图19）等印散见于《钱君陶印存》中。《毛主席语录印谱》中，有26方印均采用现代字，相对比较集中。从字体上讲他没有使用擅长的魏书体，阳文以隶书为主，阴文为一种非楷非隶蜕变于“黑体”美术字的特用字体，具有自己的独特面貌，这两种字体比较有利于处理好文字的穿插和布局章法。进一步分析，其中“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图9、10）二印，别出心裁地以“九叠文”的形式设计，借古开新，耐人寻味；而“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图11）一印则具古玺韵味，章法疏密有致，风格爽洁明快；“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图12）布局平整，用刀工稳，得汉满白文神韵；“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图13）婉转清秀，线条流畅，深具元朱文特色；“必须到群众中去”（图14）单刀直入，残破自然，既有凿印风神，又具古玺淳厚之意；“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阅尽人间春色”（图15）等印则脱胎于赵之谦、黄牧甫，用刀光洁俊美，又赋予新意；“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等印以“汉简”入印，纵横恣肆，面貌清新，独具风采。从这些印章中，我们也可以看出钱君陶对传统的借鉴，如“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中的“民”字、“山”字和“必须到群众中去”的“中”字就有金文意，章法布局也来源于古玺印。当然，我们也可以看出，由于采用的字体的原因，在这种嫁接、融汇和探索中，势必会表露出一些个不合于人们习惯审美的东西，表现出不成熟的面貌。从字体上看，繁体字和简化字混用，甚至有些字的使用不准确或错误，如“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中的“而”字就写成了篆书的“天”字等，但瑕不掩瑜，毕竟这是一种前无古人的创举。谱中所刻毛主席诗句和其他印虽用篆书，但给人的感觉仍有新意，如“风景这边独好”（图16）“推之”“鹰击长空”等，韵味饱满，气势磅礴，令人振奋。

统观钱老的现代字印，拙以为最具本人风格、最有艺术价值的是“汉简”书的入印，如“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图17）“六亿神州尽舜尧”（图18）和“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等印，疏密得当，章法独特，笔意自然，古拙有趣，反映出钱君陶既具备深厚的篆刻功力，又工于“汉简”书法，且具有高超的驾驭能力和融会贯通能力，这也是他以书入印、印外求印、艺兼众美的体现。“汉简”发现较晚，让钱君陶得天独厚，“汉简印”前无古人，是钱君陶的一大贡献。钱老曾在“从艺七十年感怀”中自道：“从艺春深思渺然，时亲笔砚得天年。冲开旧我成新法，那计时人笑我癫。”或为其现代字印创新的最好注脚。

至于钱君陶先生在印谱跋文中所称毛主席语录印“预计将刻百钮”，是否如愿？这批原印是否存在？目前尚未见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谱，更未见到这方面的记载，或者有幸者藏之秘阁，也未可知？近闻，上海朵云轩2010年春拍古今印谱专场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印谱稿本》是六七十年代钱君匋先生刻印自留本，版心下方的“东方红书画社”字样，是朵云轩当时的名称，具体收印多少方？与我存印谱是否相同？尚不清楚。

希望本文能做引玉之砖，若果如此，既有功于现代印史，亦可告慰钱老，幸莫大焉。（《西泠印社》2010.2刊登）

（陈岩） 泰安市书法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篆刻委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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