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客考

朝花夕拾

　　史学大师陈寅恪在《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一文中说：“通论吾国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诬妄，而官修之书，其病又在多所讳饰，考史事之本末者，苟能于官书及私著等量齐观，详辨而慎取之，则庶几得其真相，而无诬讳之失矣。”寅恪先生取李俊言之《续玄怪录》与韩愈所撰《顺宗实录》等量齐观，而考证出宪宗朝永贞内禅即新故君主替嬗之事变真相。给后人研究史学，提供了一种有效的手段。
　　《虬髯客传》是一篇著名的唐人小说，当然是私冢纂述。其作者是谁，屹今有两种说法：一是张说。说字道济，又字说之。洛阳人，生于唐高宗乾封二年（公元667）卒于玄宗开元十八年（公元730）曾任太子校书部、兵部侍郎、弘文馆学士等职，封燕国公。一生著述甚多，有文集30卷传世。另一说是杜光庭。光庭字圣宾，处州缙云人。生于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卒于后唐明宗长兴四年（公元933），懿宗时入天台山为道士，前蜀王建时为金紫光禄大夫、谏议大夫等，赐号广成先生。其著述甚多，有《谏书》100卷，《录异记》10卷、《广成集》100卷、《壶中集》3卷、王氏神仙传1卷等。而从《虬髯客传》的时代背景来看，似与张说为近，故说至少应为该小说的原作者。
　　任何一种小说，所描绘的人物大抵都有其生活原型，古代小说亦不例外。而《虬髯客传》中光彩照人的人物，虬髯张三，其生活原型到底是何许人呢，我们不妨对其加以考辨，籍以考察唐代政治、经济生活的一个侧面。
小说写道：
　　公（指李靖）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草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指“红拂”）梳头，公（李靖）怒甚未决，犹观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因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多幸逢一妹。”
　　所谓“赤髯如虬”，显然不是汉族男人形象，而是一西域胡人的面目，且看唐代文学中是如何描绘这类人的。
唐，张说（即“小说”作者）《苏慕遮》第一首：
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宝眼紫胡须。
又，李绅：《悲喜善才诗为感曹善才之殁而作》：
紫髯供奉前屈膝，尽弹妙曲当春日。
这“紫髯善才”亦是一西域胡人，出生于曹国（即劫布口旦 那，在今哈萨克斯坦泽拉夫善河北岸。）
又，白居易《白氏长庆集·新乐府西凉伎》：
紫髯深目西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
　　紫髯即赤髯。此外，其熟练地抽腰间匕首，切肉食之：“及”馀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的动作，也活脱脱一西域游牧民形象。髯公之为胡人，已不待辩。其自称张三，只不过是假托汉人姓名。
　　然而，其真实姓名及身份如何呢？且看原文：
　　……既出，虬髯曰：“吾得八九矣，然须道兄见。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与道兄于马行东酒楼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稳处驻一妹，某日复会于汾阳桥。”
　　显然，“马行东酒楼”系虬髯所开设（不然何可对李靖言“楼下柜中有钱十万。”令李靖用此钱，以择一深稳处驻一妹。）而马行东自然就是酒店主人，且即虬髯之真实名字。唐代西域人以马为姓的很多。
　　《云谿友议》卷上《夷君诮》条云：
　　登州贾者马行余转海拟取昆山路适桐庐，时遇西风，而吹到新罗国。
此处之马行余亦一西域商贾，与马行东可谓“无独有偶”。而马行东当是虬髯客的真实姓名。
　　虬髯客既然是西域商贾，其经营业绩如何呢？请读原文：
　　公（同样指李靖）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一小板门子，叩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婢四十人，罗列庭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裼裘：将皮衣袖口卷起）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也。四人对馔讫，陈女乐，列奏其前，饮食妓乐，若从天降，非人间之曲。食毕、行酒。家人自堂东昇出二十床，以锦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
　　唐初流寓长安的西域胡人很多，且大都长于商贾，像虬髯客这样从商业获得巨额利润的，亦不在少数。小板门后的秘密，演绎了多少阿里巴巴的故事。这些宝货泉贝，除供商贾们穷奢极侈地享乐外，更多地是用于更疯狂的商业投机（甚至是风险极大的政治投机）以博取更大的商业利润。虬髯客以游侠面目，游转于江都、太原及全国各地，其目的就在于寻觅商机。
　　虬髯客与李靖乍一相见，就迫不及待地转入主题。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
曰：“赏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
曰：“何姓？”
曰：“靖之同姓。”
曰：“年几？”
曰：“仅二十。”
曰：“今何为？”
曰：“州将之子。”
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一见乎？”
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
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访之。”
　　经李靖及刘文静的引见，虬髯终于与李世民见面了。当李世民随使者之来时，但见其“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不禁心中一阵狂喜，好像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默然居末坐，见之心死（此数字形容妙绝）饮数杯，指靖曰：真天子也。”他立刻从李世民身上发现了无限的“商机”。曰：“吾得八九矣。然须道兄见。”为了稳妥，当然还须另请一人来评估。于是有了马行东酒楼的第二次评估。
　　“俄而文皇（李世民）到来，精采惊人，长揖就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敛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罢奕，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
　　显然，道士也看出了李世民身上的“无限商机”，但对此“商机”的来临，他的神态却是且惊且惧，终于敛手而退，不敢痛下赌注。
　　比起道士来，虬髯不仅目光如炬，更具有超常的胆识。所谓“起陆之渐，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呤云萃，非偶然也。”既然如此“欲以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二三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决心已定，于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痛下赌注，将自己豪宅及全部“宝货泉贝”通过李靖悉以充赠于文皇缔构之赀，遂匡天下。”
　　虬髯最终究竟从李世民处得到什么回报，小说未正面写出，但据“南蛮”所奏：“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馀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这是否得到文皇背后赀助，俟考。
　　纵观吾国历史，以自己全部资财，乃至妻室儿女，投注于政治赌博，以期博取巨大利益者，秦有吕不韦，汉有吕公（吕雉之父。）虬髯客实共俦也。而虬髯客之坐活原型，在有唐历史中，或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