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宾虹书简》和《黄宾虹画语录》的疑惑——与王伯敏教授商榷之二

抚松馆主

重读《宾虹书简》和《黄宾虹画语录》的疑惑

——与王伯敏教授商榷之二
                                                   王中秀
    在上文中，我们对《宾虹书简》所载1948年黄宾虹从“北平”致王伯敏教授论学书与王伯敏教授编《黄宾虹画语录》（以下简称《画语录》）相关引文之间不应有的差异感到迷惑。这种迷惑迫使我们不得不做进一步考查。
    《宾虹书简》收黄宾虹致王伯敏书二通，而查《画语录》引文，黄宾虹给王伯敏的信却不止此数。那么，到底黄宾虹和王伯敏通了多少封信呢？
    《画语录》共有六则黄宾虹信的引文，为便于分析，我们将这六则片断，以写信的年份先后为顺序，照录如下：

    《古人论画谓"造化入画，画夺造化”，“夺”字最难。造化天地自然也，有形影常人可见，取之较易；造化有神有韵，此中内美，常人不可见。画者能夺得其神韵，才是真画，徒取形影如案头置盆景，非真画也。
                   ——1948年致编者信》（笔者按：《画语录》第2页）

    《山川自然之物，画图人工之物。山川入画，应无人工造作之气，此画图艺术之要求。故画中山川要比真实山川为妙，画中山川，经画家创造，为天所不能胜者。
——1948年致编者信》（笔者按：《画语录》第2页）

    《古人画诀有“实处易，虚处难”六字秘传。老子言，知白守黑。虚处非先从实处极力不可。否则无由入画门。
——1948年12月致编者信》（笔者按：《画语录》第4页）

    《作画如下棋，需善于做活眼，活眼多棋即取胜。所谓画眼，即画中之虚也。
——1948年致编者信》（笔者按：《画语录》第5页）

    《画者欲自成一家，非超出古人理法之外不可。作画当以不似之似为真似。
——1953年11月致编者信》（笔者按：《画语录》第1页）

    《魏晋六朝画尚内美，有法而不言法在，观者可以自悟。吴道子有笔无墨，阎立本不识张僧繇画，李思训金碧楼台，画重外美，丹青炫耀，古法已失。王维、王宰、张璪、郑虔于诗与书法悟得其传，五代及宋，如荆、关、董、巨，始备六法。
                              —— 1953年致编者信》（笔者按：《画语录》第14页）


    以上六则引文分别写于1948年和1953年，计1948年4则，1953年2则。那么，这些被征引的片段分属于几封信呢？
    以《宾虹书简》二封信对校上述四则标示“1948”年信的片断，可知第一、第四则引自“1948.北平”一信，第三则引自“1948.杭州”一信，至于被《画语录》标示为1948年的第二则则不见于上述两信中。因此，可以断言1948年黄宾虹写给王伯敏教授的信至少有三封。此外，《画语录》所征引1953年给王伯敏教授的两则信的引文，由于始终未见以影印或释文的形式全文发表，难以遽断是不是出于同一封信。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断言，《画语录》所征引的黄宾虹信最少有四封。
    考查发现，《宾虹书简》标示“1948.杭州”的黄宾虹自署“戊子冬于栖霞岭十九号”的那封信的文字与1954年黄宾虹以书法作品形式写赠顾飞的被称为《论画长札》的长信的部份段落太过相似。这种相似十分蹊跷。为达到更好的直观效果，下面我们照录《论画长札》全文，其中凡与戊子（1948）年冬黄宾虹写给王伯敏教授信完全相同的字句用黑体标示，不相同的字句则用括弧标示：

    （伯敏仁兄：）昨得手书并近作，画，学校同人观览，共为称誉。（深以）天资学力，具有优长（为喜），益加精进，洵非易才。原（件付邮，查收可也。）作仍由敝处保留。现今研究（书画）创作，先从古人遗迹，详审源流派别，参以造化自然，抒写自己性灵，然必从近代时贤入手，駸駸而上，较有途径可寻。百年来，海上名家仅守娄东、虞山及扬州八怪面目，或蓝田叔、陈老莲。惟蒲作英，用笔圆健，得（照书）之墨法，山水虽粗率，已不多觏。此外，如陈若木崇光、（何蝯叟）、赵撝叔之谦、何蝯叟绍基、翁松禅同和，画传不详，精品稀如星凤。道咸名贤如包慎伯世臣、周保绪济、郑子尹珍，虽珂珞版，俱无觅处，并尠道及之者。文化堕落，良可浩叹，诚不可不审慎择之耳。洪初堂榜文集言：以他人论是非不是非，谓为无我；自以为是而人言尽非谓为有我。有我者骄傲，无我者懒惰。中国学者，自乾嘉来，奚铁生冈以高丽国王索画得（致）重名，周少白等无不东游日本、朝鲜。日本（大村）西崖氏著《中国文人画画之研究》一册，陈师曾译出，商务馆印行，考据颇精确，所惜未能见中国道咸间之文人画遗迹，仅及扬州八怪而止，（故未能周全）。然我国论画之书，有周保绪之《折肱录》，其言文征明画之非但枯硬，而且无笔墨之可言，虽沈石田犹多不满，可为卓识名论。尚未见全帙，遍托友访求之。（笔者按：中略）道咸（年）之间，内忧外患，风涌云起，常州学派昌言革命，至戴子高望与赵撝叔、翁松禅，皆承其流。而画尤不能不推崇邹衣白之麟、恽本初、笪江上（重光）、朱竹垞诸（人）公之文人画。即最近之罗颂西振镛著《画话》及《画余随识》，论画与其自画，求之已不可得，询之友人，已多不知。自云与高邮宣古愚哲为表兄弟，其载陈若木轶事，为画传未入，并无陈姓名。回忆我二十余岁，初至扬州，时有姻戚何芷舠、程尚斋两运转，宦隐侨居，家富收藏，出古今卷轴，尽得观览。因遍访时贤所作画，先游观市肆中，具有李育、莲溪习气，闻七百余人以画为业外，文人学士近三千计，惟陈若木画双钩花卉最著名，已有狂疾，不多画，索价亦最高。次则吴攘（让）之廷飏，为包慎伯所传学，宋元遗迹，自南巡后，多入《石渠宝笈》中。上古三代，魏晋六朝，画尚内美，有法而不言法，在观者（之）自悟。 佛寺既毁，画壁无存，吴道子有笔无墨，阎立本不识张僧繇画，李思训金碧楼台，画重外美，丹青炫曜，古法已失。王维、王宰、张璪、郑虔，于诗与书法中悟得其传；五代李成、范宽、郭熙、荆、关、董、巨，始备六法，北宋尤盛。画言理法，必追溯唐宋元明，研究其得失。既知理法，又苦为理法所缚束。《庄子.逍遥游》言蝴蝶之为我，我与蝴蝶，若蚕之为蚁，孵化以后，三眠三起，吐丝成茧，缚束其身，不能钻穿脱出，即甘鼎镬，栩栩欲飞，何能自在！学画者当作如是观。自成一家非超出古人理法之外，不似之似，是为真似，然必由入乎古人理法之中，研究得之。《韩非子》言画箧，观其虚处皆龙蛇。古人画诀有“实处易，虚处难”六字秘传。老子言知白守黑。虚处非先从实处极力用功，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无由入门。画言写意，意在理法之中，学者得之于古人理法之外，正谓画法已失，（已法）当于书法诗文悟出其法。书法之“破墨”二字，明人题画，往往及之。元人知破墨法，倪黄用之，最得其妙。明初吴伟、蒋三松、郭清狂辈失之，堕入野狐禅。道咸中，《艺舟双楫》言北碑书法，而画之墨法，始悟。古法，为胜明贤。然明贤启祯间画，亦不朽千古也。（兄学画，又勤学诗文，兼习之，其理相通，必有大成，幸自珍重。黄宾虹年八十五，戊子冬于栖霞岭十九号。）
    以上括弧内宋体字与黑体字接读为《宾虹书简》所收黄宾虹于1948年冬致王伯敏教授信全文，括弧外宋体字与黑体字接读为1954年黄宾虹赠顾飞《论画长札》全文。
1948年到1954年，悠悠六载岁月，我们感到迷惑，黄宾虹的记忆力怎么这样惊人，居然能够整段整段地不漏一字或很少漏字地重述昔日旧文。会不会《论画长札》是1948年所写，或者1948年冬的信是1954年所写？显然都没有这种可能。
    无论从原件字迹还是字里行间漾溢着的黄宾虹关于道咸画学中兴的思考，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论画长札》（该件影印载裘柱常《黄宾虹传记年谱合编》，原件已由顾飞老人捐赠浙江省博物馆。读者可参见本刊上期插图）。显然，问题出在写给王伯敏教授的信上。这封信所透露的信息将老人晚年关于道咸画学中兴的思考内容提前到1948年冬，就是说，如果信的真实性没有问题，那么老人1953和1954年在许多信和手稿中一再述说的思考，早在1948年便出现了。这对研究黄宾虹画学思想演绎过程无疑具有重要价值。

[ 本帖最后由 抚松馆主 于 2006-10-16 16:25 编辑 ]

抚松馆主

我们翻阅了《黄宾虹文集》书信编，体现在《论画长札》和黄宾虹1948年写给王伯敏教授信中类似“上古三代，魏晋六朝，有法而不言法，在观者之自悟”的思想都出现在1954年前后给友朋信中。如1954年给过旭初、汪聪、傅雷、郑轶甫等人的信中都有这种阐述，而1948年给王伯敏教授信中的相似表述却是孤例。这种情况虽不足以使我们得出甚么结论，却令我们觉得蹊跷。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下面又冒出新的问题来了。
    我们发现，《画语录》在摘引1948年冬这封信时，引文与其刊于《宾虹书简》母本（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之间又有明显的文字上的差异：
    1948年冬黄宾虹致王伯敏信：

    古人画诀有“实处易，虚处难”六字秘传，老子言“知白守黑”。虚处非先从实处极力用功，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无由入门。

    这段话被征引到《画语录》里竟成了另一种表述：

    古人画诀有“实处易，虚处难”六字秘传。老子言，知白守黑。虚处非先从实处极力不可。否则无由入画门。

    引文与母本这类不一致在正常情况下是不应该发生的。抄录错误毕竟属于低级错误。退一步说，即使发生抄录错误，不至于也不可能在两者之间有这样大的差异。这里与其说是抄写疏忽，毋宁说其母本有问题。难道真会是母本有问题，比如说字迹难辨？涂改太多？然而，1948年不会发生这类事，那时老人的视力障碍还没有変得像后几年那样严重。那么，究竟什么原因导致这类事情的发生？    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怎样才能找到合乎情理的解释呢？
    似乎一时找不到满意的答案。
    于是，我又向王伯敏教授提出了我的疑惑。这就是上文所说的给王伯敏教授回信中提出而没有得到答复的问题。
    然而，一个疑惑还未解决，紧跟着另一个疑惑又来了。真不可思议，真像列夫*托尔斯泰在其《安娜*卡列尼娜》里说的：“奥布郎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
真的，一切都乱套了。
    我们在《论画长札》中，竟然找到《画语录》摘引1953年黄宾虹给王伯敏教授信的两则片断：

    《画语录》：
    画者欲自成一家，非超出古人理法不可。作画当以不似之似为真似。
                             ——1953年11月致编者信
    黄宾虹《论画长札》：
    自成一家，非超出于古人理法之外。不似之似，是为真似。

    《画语录》：
    魏晋六朝画尚内美，有法而不言法在，观者可以自悟。吴道子有笔无墨，阎立本不识张僧繇画，李思训金碧楼台，画重外美，丹青泫耀，古法已失。王维、王宰、张璪、郑虔于诗与书法悟得其传，五代及宋，如荆、关、董、巨，始备六法。
                          ——1953年致编者信
    黄宾虹《论画长札》：
    上古三代。魏晋六朝，画尚内美有法而不言法。在观者自悟。佛寺既毁，画壁无存。吴道子有笔无墨，阎立本不识张僧繇画，李思训金碧楼台，画重外美，丹青炫曜，古法已失。王维、王宰、张璪、郑虔，于诗与书法中悟得其传；五代李成、范宽、郭熙、荆、关、董、巨，始备六法。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查对书信原件显然没有办法厘清事情原委了。由于黄宾虹写给王伯敏教授的信没有一件以原件影印发表，甚至在很多受件人纷纷以影印件发表他们的书信时候，王伯敏教授面对征集都无动于衷，秘而不出。这种冷漠使人们滋生出一种莫名的神秘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无从也无权发受件人王伯敏教授的宝笈而一窥其真相，要解决这个问题，看来又要像上文一样借助当年王伯敏教授写给黄宾虹的信了。

    我们仍然采用转述的方式代替直接的引用。
    与本文考辨直接相关的信共有二封，计1948年10月5日一通，1949年3月9日一通。1948年那通信的内容已见上文，而在1949年3月9日信里，王伯敏教授劈头就问去年秋天寄杭州艺专之信有没有收到。由于怀疑黄宾虹没有收到前一封信，接下来又重述了上信所介绍的近况。信的最后，谈到北平解放，表示了对黄宾虹的北平收藏可能没有全数迁出而担忧。
    这封信所问的“去年秋天”的信，就是1948年10月5日那封信；换言之，在1948年10月到1949年3月之间，王伯敏教授没有给黄宾虹写过其他的信。看来，上文考查中，我们陷入的“两者必有一假”难题，现在变得相当简单了：1948年黄宾虹与王伯敏教授论学书，事实上并不存在。我们再三审察了上述论证过程的逻辑关系，感到上述的结论是可信的。要推翻这一结论只有一个办法：出示黄宾虹信的原件。然而，从王伯敏写给黄宾虹的信来分析，根本就不会有黄宾虹1948年的回信。此外，紧跟着还有一个谜团有待解开：既然黄宾虹没有回信，那么《宾虹书简》里的两封回信是哪里来的呢？
    要彻底打破这个谜团，最妥贴的办法恐怕得期诸王伯敏教授现身说法了。不过根据现有材料，我们大致可作如下大胆的推测。
    先谈1948年冬的那封。由于这封信与《论画长札》太过相似，上文的比照已经昭示我们，它是从《论画长札》衍生出来的。据《论画长札》的受件人顾飞老人说，在1985年《黄宾虹传记年谱合编》出版之前，不曾向王伯敏教授出示过《论画长札》。在没有看过《论画长札》情况下，那么，王伯敏教授又从哪里取得的材料？问题也许很简单：黄宾虹《论画长札》的草稿当年落到王伯敏教授或他朋友之手，由于草稿和正稿一样没有署受信人的上款，于是王伯敏教授便略作增删，取以自用了。附带一说，正因王伯敏教授依据的是黄宾虹晚年草稿，勾乙之处必定不少，教难辨认，于是，王伯敏教授在不同时间和场合征引時，一个考虑不周，未查对前次释文，于是就导致《宾虹书简》所收的释文与《画语录》所引的片断之间发生了文字上的误差。至于前一封，无疑信的核心部分确是出于黄宾虹之手，只是没有发现受信人是谁而已。
    此外，1953年黄宾虹写给王伯敏教授的信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似乎已是很清楚的了：它们是否从《论画长札》里生发出来的？事实上到底存不存在老人1953年给王伯敏教授写有这种内容的信呢？
    总之，如果上述推断不错的话，那么，无论《画语录》还是《宾虹书简》，其中黄宾虹与王伯敏教授论学书之有无就值得探讨了。

花之寺僧

争鸣！

花之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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践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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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豪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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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如是

生活在大山里的人都知道：日子里面，有些时候要起雾的。云缭雾绕，美则美矣，却难见真相。这时就需要阳光喽！
em14 呼唤大太阳！

终南醉客

钦佩这种治学精神..........em1

刘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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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石

非常有意思。尤其黄宾虹此信，重要性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