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宾虹书简》和《黄宾虹画语录》的疑惑——与王伯敏教授商榷之三
重读《宾虹书简》和《黄宾虹画语录》的疑惑——与王伯敏教授商榷之三
王中秀
1985年,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两社合编的《黄宾虹画集》。该画集附有汪己文、王伯敏所编《黄宾虹年谱.黄宾虹著述所见摭录》,其中有“中国画学史大纲 1948年撰”的条目。自此以往,《中国画学史大纲》便作为黄宾虹著述题目之一而常被黄宾虹研究者使用。然而事到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谁也没有见到过这篇文章的全貌。笔者在编纂《黄宾虹文集》时,翻遍浙江省博物馆库房所存黄宾虹捐献的手稿,竟然也找不到这篇文稿的踪影。它到哪里去了呢?所幸的是,《黄宾虹画语录》(以下简称《画语录》)征引了这篇文章的四个片断,使我们得以窥豹一斑。这四个片断,弥可珍贵,照录如下:
作画应入乎规矩范围之中,又应超出规矩范围之外,应纯任自然,不假修饰,更不为理法所束缚。
——1947年《中国画学史大纲》稿
(笔者按:《画语录》第3页)
内美外美,美既不齐,丑中有美,尤当类别。
——1947年《中国画学史大纲》稿
(笔者按:《画语录》第7页)
阴晴寒暑,风雪烟露,草木荣枯,人物动作,难写之景,变化无穷,粉碎虚空,全由实诸。读书万卷,行路万里,乃可作画,旨哉斯言。
——1947年《中国画学史大纲》稿
(笔者按:《画语录》第51页)
画学变迁,时有升降,文以致治,宜先图画。
——1947年《中国画学史大纲》稿
(笔者按:《画语录》第53页)
长期以来,我们不知道王伯敏教授从什么渠道获得这一信息,但我们发现,两者标示的著述年份不一致:《黄宾虹著述所见摭录》为1948年,《画语录》为1947年。《画语录》问世的时间是1961年,《黄宾虹年谱》编撰的时间是1964年,按理说应以年谱为准,前者“1948”年可视作后者“1947”年的勘正。可是令人惊诧的是,按照王伯敏教授本人的说法(详下文),错误的竟是他参与编撰的年谱。
直到读到2003年11月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画之大者——黄宾虹传》,才知道此文一直由王伯敏教授秘藏着。该书作者云,《中国画学史大纲》一稿是黄宾虹1947年到1948年之际持赠王伯敏以做为“以衣钵相授”信物的。由于作者依据的是王伯敏教授提供给她的王伯敏“自传手稿”,应该是可信的。令人遗憾的是作者没有征引《自传》原文,无从拜读原作,我们只能从该书作者转述的字里行间揣摩1947年和1949年发生在北京石驸马后宅35号里的故事:
浙江温岭人王伯敏少年时就知黄宾虹的名字,后来在上海美专读书时更多见黄宾虹画作,许多人以为黑糊糊的不好看,他却很喜欢那种“黑”极了的样子。他还从俞剑华等老师那里加深了对黄宾虹画作内涵的理解,认识到其画是厚重的大家画。和齐白石用减法、纯朴明了的画法不同,他是用加法、浑厚华滋。他美专毕业一心要来北平艺专,就是想亲眼看看老先生作画。1947年初冬,刚到北平的王伯敏初谒“黄门” 当时黄宾虹迁居不久,但见一进屋就是画室,大画桌上堆满了书稿,桌旁老先生正戴着眼镜在作画。王伯敏请他继续作画,自己在旁看着就满足了。后来登门看画次数多了,一次黄宾虹正查书检阅资料,问在旁的他,王伯敏马上给予回答。黄宾虹很高兴,又问他有没有在《美术丛书》里发现印错字,王伯敏回答说自己相信老先生,黄宾虹却正色说做学问要有自己的主张,不可盲从。又问此书还有什么缺点,王伯敏就直言问丛书为什么不选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黄宾虹点头说他问得好,年轻人有眼力;还对宋若婴说这个在艺专读书的浙江学生懂画史,这就很难得了,时下青年做不到。黄师母对王伯敏说你和老先生有缘了,以后可常来、多问学;还说老先生没架子,只不过肚皮里装了几本书,手上画点山山水水,你只要同他谈学问,他就开心了。此后王伯敏有时间就上黄家请教,同学都说他是黄宾虹的信徒,这使他萌发了拜师的念头。他先向师母提起,又请艺专另一位先生出面约定拜师时间。那天他带着红毯子和大红烛去登门拜师,艺专的印度同学锡拉克听说,非要跟去见场面。他们来到黄寓,黄先生面带笑容地坐着,因为老先生说不要跪拜,王伯敏就向宾师深深鞠了三个躬。这时锡拉克也跟着鞠躬,大家都笑了,后来黄宾虹常说他有个印度学生,就是这个锡拉克。那年黄宾虹84岁,比他的学生正好大60岁。那天的拜师仪式虽然简单,意义却不简单,不久,黄宾虹将写成的《中国画学史》大纲赠王伯敏,以衣钵相授。
——摘引自吴晶著《画之大者—黄宾虹传》
就情节而论,这不失为一则动听的故事。然而,在绘声绘色的往事“追溯”中,却夹杂着一些我们觉得有必要弄弄清楚的细节。因为这毕竟不是写允许虚构的小说,也不是编写“戏说”类的电视历史剧底本,而是在写黄宾虹历史(至于王伯敏教授个人自传,尽可能随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好了)。
这就是关于《中国画学史大纲》的写作年代问题。
在分析这个问题前,顺便提一下,王伯敏教授浏览《美术丛书》之全部是在1950年。这年九月十五日他从瑞安“省立温师”写信给黄宾虹,信中谦卑地说他打算在三年中“初步”“流(笔者按:应为浏)览”《美术丛书》,而在“自传”中却描写成一副熟读《美术丛书》并以此折服黄宾虹的架势,我们不知道那个形象更合符事实。不过,这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问题。
让我们回到《中国画学史大纲》这问题上来。从上文我们终于知道,这篇《中国画学史大纲》文稿在王伯敏教授手中。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它一直没有全文发表过,更没有影印过,目下所能见到的依然是上述《画语录》中的四个片断。然而,我们发现,收在《画语录》中的四个片断竟几乎一字不差地全部出现在黄宾虹1954年写的一篇文章中。这篇文章刊在《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中,题目为《写作大纲》。现仍援前例,将该文照录如下,其中黑体字与刮弧内字接读为《画语录》所征引:
编辑大意
远承先训,近征古物。准之实学,不袭陈言。类分十章,中列细目。殳繁就简,每章约数千学至万余字不等。(细目未完,文俟录稿,誊正续上)
一. 通论
画学变迁,时有升降。文以致治,宜先图画。甲. 上古时期。(笔者按:下略)
乙. 中古时期。(笔者按:下略)
丙. 近古时期。萧何收秦图籍,而汉以兴。阎立本弛誉丹青,而唐以盛,明有元季四家,清有画中九友。道咸之间,金石学盛,画亦中兴。
二. 原始
结绳用圆,画卦用方。方圆零畸,象形图画。
甲. 画理。(笔者按:下略)
乙. 画法。(笔者按:下略)
三. 流派
图画最早,书契后兴。图与画分,画与书合。
甲. 图腾。(笔者按:下略)
乙. 壁画。(笔者按:下略)
丙. 造象。(笔者按:下略)
丁. 卷轴。(笔者按:下略)
四. 练习
渺虑澄思,心手相应,博闻广见,耳目交营。上下千年,纵横万里,贯澈众长,独开生面。
甲. 师今人。(笔者按:下略)
乙. 师古人,(笔者按:下略)
丙. 师造化。阴晴寒暑,风云烟霞,草木荣枯,人物动作,难写之景,变化无穷。粉碎虚空,全由实诣。读(书)万卷书,行(路)万里路,乃可作画,旨哉斯言。
五. 实用。(笔者按:前略)
论逸品画,必须融会中国古今各种专门学术,一一贯通,澈底明晓,(作画)入乎规矩范围之中,超出规矩范围之外 ,(应),而(更)不为理法所束缚。(笔者按:下略)
六.品格(笔者按:下略)
七.真赝(笔者按:下略)
八.美丑内美外美,美既不齐。丑中有美,尤当类别。
九.善恶(笔者按:下略)
十.结总(笔者按:下略)
《黄宾虹文集》所收的这篇文章,系据浙江省博物馆所藏黄宾虹手迹释文,原件无题,今题为笔者所加。原件未署年,但可断定写于1954年春夏之际:黄宾虹于1953年与1954年之交,曾写给围棋国手过旭初(遇春)一封信,信中说:“近日拙作自序文字方始着手。去年(1952年)杭省代表会中,仆曾陈述有四十万言,历叙生平师友教益、山川游览,以至文艺升降,天时人事,古今变迁,蛛丝马迹,有前所未言者,俱如此类,泚笔书之,就正有道,公诸批判。当时荷谭(笔者按:指谭启龙)省长面谕,有言‘四十万言尚疑嫌不足,能得四千万言写出,如或力不足,当请数人臂助之。’忽忽年余,无一息或懈也。”据上文《写作大纲》“每章约数千字至于万余字不等”之语,可知《写作大纲》为1954年所撰。此外,以手稿字迹看,显然亦与1954年时段相合,而异于1947年。本文所附《写作大纲》与1947年黄宾虹为张虹所作序两图版,均为黄宾虹本人誊清稿,明眼人当可以发现两者的差异。
那么,赠于王伯敏的1947年所撰《中国画学史大纲》是否就是《黄宾虹文集》所收的《写作大纲》呢?按情理应该说“是”。理由是现知的四则片断均与《写作大纲》相合(只有一二字的差异)。黄宾虹的确有不断梳理画学思考的习惯,如关于笔法墨法,便一再地重述。但是没有一例抄录以前手稿的,如同现在发生在《写作大纲》与《中国画学史大纲》之间的情况。
我们说“应该说是”,是因为王伯敏教授铁板钉钉地说这篇文章是黄宾虹1947——1948年亲手赠给他的,他是当事人,我们理应相信他。
我们可以相信他,但“相信”不能消除迷惑。
看来,发端于黄宾虹致王伯敏书上的疑云在扩延开来。和前面的情况一样,只有一样简易办法可以驱散疑云,那就是:出示并发表黄宾虹1947年《中国画学史大纲》原件!
我想,这对于王伯敏教授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毕竟学术是世界公器,这篇“以衣钵相授”的论文并不是王伯敏教授的私器),而于学术界则功莫大焉!
[ 本帖最后由 抚松馆主 于 2006-10-16 16: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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