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明 发表于 2007-8-15 21:34

1970年——我是小石匠

1970年——我是小石匠陈仲明

8月1日坐150次公交车,过长江大桥,来到装饰城石材市场,查看正在雕刻的书法字样。

石材是福建花岗岩。在宽800cm、高240cm、厚5cm的石板上镌刻“厚德载物”四个大字,每个字有130cm高。尽管那天南京下雨,温度下降,加上工地有凉爽之风吹来,但石工师傅王从堂依然是满身的石粉夹合着满身的汗水,正在石面低头镌刻。我给他留了几张影。当我看着冲洗好的照片,触景生情,陡生感叹:1970年的时光,我也是在一个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小石匠,当时石工劳动的强度和危险,远胜于今天的王师傅。

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革”浩劫开始了,那时我在省泰中上初二。 1968年,全国老三届的高初中毕业生(1966—1968年)怎么办?国民经济停滞,学生毕业无处可去。毛一声令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于是,举国上下、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老三届毕业生的灾难开始了。

知识青年插队的年龄底线是年满16岁。那时我才15岁,不足插队年龄。毕业前夕(初中读了一年,哪里够得上毕业?),我同班的一个叫翟维益的同学,个子小小的,白白的脸。他是从农村来城里读书的学生,当时我问他,如果我到农村去,能否养活自己。他轻松地说,可以。在他的蛊惑之下,我报名插队了。那时,头脑清醒的知青,深知农村的艰难和现实,都会想方设法拒绝插队,而我这个满脸稚气一头朦胧的不足年龄的初中生,报名下乡了。1969年1月23日,从我下乡的第一天起,饥寒交迫的生活也就开始了。

在乡下体会最深的是照得见人影的粯子粥,其实就是满锅的水,撒了几片元麦屑而已。晚上躺下一翻身就会听见肚子里咕咚咕咚的响,薄薄的肚皮成了装水的皮袋。清代郑板桥有一副对联:白菜青盐粯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平生不得志的板桥道人,吃的是粯子饭,而我等被毛老人家称为“八九点钟的太阳”的“革命接班人”的青年,是连粯子粥也吃不了的,只有在微少的粯子里多放水,以水充饥。早上喝了可以照见人影的粯子粥去田里挑泥,一泡尿,肚子就会前腹贴后背了,眼睛就会冒金花。在这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最为荒诞是每次上工前,还要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呜呼:我们在喊着万岁的日子里过着饥寒交迫的社会主义像天堂的幸福生活!

总不能在乡下饿死,冻死,怎么办?我在一家山竹行做起了石匠——16岁的小石匠。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逃难。

石匠的活,是将毛胚石料,凿成砌房用的石槛、石础和门石,石料似乎是从宜兴山区运来的。劳动量最大的是将大块石料一分为二,先在石头上凿出一条深槽,然后沿着石槽每隔10公分开一个石眼,每个石眼用榔头敲击,先是一个人一手抓住钢凿,一手用榔头猛击。石眼有了一点深度,然后是一人抓住钢凿,另一人挥舞钢锤,靠人工的力量使石眼向下渗透,而使石块开裂一分为二。挥舞的钢锤把手是几块竹片做成的,大幅度的钢锤的挥舞,需要高度的命中率,如果稍有误差,钢锤就会击中抓住钢凿的人的手。那时我的虎口是破了裂了好了又破了裂了,如此反复,时间久了,虎口任人掐而不会疼的,那块肌肉犹如死肉一般。记得石匠摊的头儿是城西水乡人,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脸,水烟袋整天不离身,那时他大概五十多岁,而数十年的弯腰劳作使他的背驼的很厉害,和他高高的个子形成很大的反差。记忆中他姓叶,我们喊他叶师傅。

一次抬石头,由于绳子的滑落,一块用以加工门石的石料砸中我左脚的大拇指,血肉模糊,大拇指甲盖也掀了下来,别说如今的注射破抗药了,就连包扎也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从旧衣裳撕点布条扎住使它不出血而已。那真是实实在在的寸步难行!无奈,我第二天咬紧牙关依然要到工地上干活,因为只有出工才有饭吃。

后来我家紧隔壁的邻居杨工,介绍我到长江边的天星翻身闸建设工地干活,那个工程队是过船港的石工队。据说杨工毕业于山东水利学院,在1957年的运动中他因所谓言论问题(据说是内定右派),发落回原籍,安排在县水利局各工地上走动。我想,要不是1957年的国难,正规水利学院的大学生,是应该在省水利厅工作的。
水利工地的石匠活主要是将用石块堆砌成闸墙。

最为惊险的是那次高空抬石头。
那时的建筑工地不像如今有起重架操作,几百斤重的石头全靠人力肩抬。砌墙是年龄大的石匠师傅的活儿,而搬运石头就是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活儿,水闸砌到了最高处,在两边的石墙上搁一块40公分宽的厚木板,木板的下方就是数十米深的混凝土水闸底板,我们必须抬着几百斤重的石头从木板上通过,送到对面堆砌的师傅手边。可能由于饥饿而腿脚发软,前边的和我岁数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一个踉跄,我的身体也跟着晃动了一下。转瞬间,我们就会连石头带人摔到水闸下面数十米深的坚硬的混凝土的底板上。可能是人的潜意识作用,我突然咬牙挺紧了腰杆,大声叫喊着:站住!稳住了晃动着的身体,避免了一场粉身碎骨血肉模糊的灾难!

我们两人咬牙将石头抬过水闸,两人都躺在湿漉漉的堆满水泥浆的地上,整个人彻底地瘫软了。至今,那次硬是撑住腰杆避免身体坠落而落下的腰痛,逢阴雨依然会隐隐作痛。

后来,命运的阴差阳错,我得以来到南京师范学院音乐系读书。校园以前是民国金陵女子大学的校园,金秋十月,师院的大院里,桂花飘香,坐在古典式宫殿般的音乐系琴房里的我,和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做石匠的我,同一个人而两种人物形象的交叠,如在虚幻的梦中。

至今,水利工地的石匠号子我还记忆犹新。我将它用简谱记录下来,石工号子的乐谱很简单,就是在低音6到中音3之间几个音符的反复重叠启用,但是几乎每隔两个音符就有一个变音,号子的音调在升降音符间徘徊。由于升降音符的反复使用,石工的艰辛和悲怆的氛围在号子中显得更加浓郁。由于艰辛的劳作和石匠号子的浸淫,我在音乐系练习二胡独奏曲《豫北叙事曲》的时候,心灵总会被曲子开始的悲怆基调所震撼,内心情绪的深沉感知就使乐曲的演奏走向成功。
如今,每当那石匠号子在耳边回响时,总是沉浸往事的沉痛回忆中而泪雨潸然的。

图片:王从堂师傅在镌刻石碑。2007年8月1日。
http://s5.album.sina.com.cn/pic_3/492bd9910200142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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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剑 发表于 2007-8-15 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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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墨斋 发表于 2007-8-16 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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貺道人周斯澄 发表于 2007-8-16 10:38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的时候,贫穷、疾病、灾难等等不幸的事件,也是一种精神财富。如此讲话,并非风凉,实有切身体会,只是往事如烟,斯澄不愿回首,不能回首,或许年岁渐长,将来可以诉诸文字。

王羲之书法 发表于 2007-8-16 11:24

非常喜欢!!

宫恩武o 发表于 2007-11-14 18:54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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