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儒家文化与反犹太情结--庞德《诗章》读解

朝花夕拾

　　阅读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是困难的，尤其是讨论庞德意识形态中的中国儒家文化与反犹太情结。我们知道，庞德几乎用其一生所创作的《诗章》(Cantos，1 915- 1 9 70年)其实就是在建构一个庞大的文化帝国梦想，他在自己的伟大诗歌中运用自己国家和其它民族、其它文化不同社会历史时期的意识形态作品，建立起多声部、多向度、多单元组合的多语种文本。庞德与20世纪文化巨人如叶芝(W.B. Yeats)、艾略特(T. S. Eliot)、乔伊斯(James Joyce)等关系密从，乔伊斯迷宫式的《尤利西斯》(Ulysses)有献给庞德的题辞；T.S. 艾略特象征西方精神的《荒原》(The Waste Land) 是在庞德删减了三分之一的基础上产生的，最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荒原》的开头，艾略特慎重地写下了献辞： "献给埃兹拉·庞德／最卓越的匠人"。1 971年，美国著名评论家休·肯纳(Hugh Kenner)把评价庞德一生的文学事业的传记命名为《庞德时代》，由此看出庞德文学成就巨大。庞德所取得的国际性影响，在于他对东亚文化，例如印度、 日本文化，尤其是中国儒家文化的深切理解和认读，使他的作品具有超越地域和时空的复杂品质。难怪连艾略特这样的文化巨人也声称庞德是"我们这个时代中国诗的创造者"。
　　庞德受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影响深远。春秋以降，儒家文化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正宗，统治和占领着中心地位，儒家讲究积极入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是一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说，同时又是一种内圣而至外王忠君思想的具体体现。作为中国文化的追随者和忠实信徒，庞德对中国文化的理性认读，始于一篇美国学者欧内斯特·费诺罗萨(Ernest Fennolosa)的《作为诗歌手段的中国文字》(The Chinese Written Character As a Medium for Poetry，1908年)。在这篇由他亲自校编和评点的文章中，庞德非常欣常中国象形文字的表意功能，在他看来，它比表音功能的英语更富有诗意，是一种时间艺术："中国诗既有绘画的生动性，又有声音的运动性。在某种意义上，它比两者都更客观，更富于戏剧性"。他甚至觉得"愚蠢的学者在把非常简单和直接的思想从中文译成英文时，斟酌用何种词类也许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1935年，庞德在为《作为诗歌手段的中国文字》这篇文章作的尾注里高度赞扬汉语："20年前，我们之中的少数人从费诺罗萨那里不管学到了些什么，西方对汉语的发音艺术依然极端无知。我现在对它是否低于希腊语的问题表示怀疑。我们的诗人由于懒散，不谙音律，钝于听觉，因此责备教授们太差劲乃无济于事。"
　　庞德对中国文学和文化经典的把握不仅是在语言学的基础上进行的，他是对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学和文化经典的再认读和记忆的梳理，从而提高自身美学期待，在创作中实践其审美理想。他创作于意大利比萨拘留营，发表于1 948年的《比萨诗章》(The Pisan Cantos)是其典范。据南京大学的张子清教授统计， 《比萨诗章》引用《大学》2次，《中庸》4次， 《论语》21次， 《孟子》9次。而且《诗章》里出现了多达93个书法俊美的汉字，汉字旁边便是参与现实的阐释性和评论性诗句。庞德对世界的评判和对社会的认知，基本上是以孔孟之道为基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正"、 "仁"、 "孝"、 "忠"、 "诚"、 "和"、 "中庸"等儒家核心思想。他几乎把孔孟伦理与西方的人文主义等同起来，认为古代中国在儒家思想原则的指导下才出现了繁荣昌盛的太平景象。庞德在寻找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艰难征途上，在对世界的认同态度上，基本上认可了中国的儒家学说的救世济贫思想，和中国士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患意识。在政治上，他对意大利官方的F•B现象深恶痛绝："整个意大利你连盘中国菜也买不到／ 这就要完蛋了"；他的经济思想是积极反对私人高利贷而大反犹太主义，他对美国的经济政策深为不满，竟在诗中大肆辱骂福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对唐史一无所知的傲慢的野蛮人用不着骗谁"。他忧国忧民，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害怕美国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1939年甚至亲自返回美国，企图说服国会议员和总统如何搞好本国经济而避免参战；在文化态度上，他认为犹太人漂泊无根， "涂抹古典，涂抹记录" ．对没有记忆和历史的民族，他厌恶至绝。我们看到，庞德的意识形态走向了可怕的泥淖，步入了亲法西斯主义一边。庞德的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坚持作者具有外在于文本的特殊知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这种特殊知识能在思想内容自相矛盾的阴性混沌之上创造一种阳具秩序。"在有关庞德反犹太主义的研究中，罗伯特·卡西洛(Robert Gasillo)指出，庞德把阳具中心论 / 逻辑中心论跟被阉割，居无定所的犹太人相对(王曰： "人之阳心来自天／正直之清泉"引自《诗章》第 9 7章)。因此，庞德在电台上发表演讲肆意贬低犹太人，正如卡西洛进一步指出的那样："庞德之所以转向法西斯主义，是因为他不仅对非确定性……具有一种极度恐惧，而且他认同法西斯主义的核心欲望，那就是把非确定性从社会牛活中清除出去……在庞德的作品里，这种可怕的非确定性的最终代表就是犹太人。"
　　研究和读解庞德诗歌意识形态中的反犹太情结有其重要意义，在《诗章》尤其《比萨诗章》中，庞德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是因为他确信中国的儒家思想具有历史记忆的表述功能，这与庞德所发起的意象主义(Imagism)诗歌运动[后来更名为漩涡主义(Vorticism)]息息相关。他认为汉字具有书写客观事物的准确性和及物性，这与他所倡导的诗歌写作的核心思想：客观性不谋而合。在T .S．艾略特编的庞德著《回顾》(1954年)一文中，庞德认为中国汉字的表意功能对他有启示作用："直接处理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的''事物''"。这也是庞德自始至终坚持的文学审美标准之一--客观表现。如同中国的山水画，它拒绝意义的进入而是平面的呈示，是一种能指上的认可，而不在乎所指的内容。庞德赞常《大学》里的"日日新"思想，反应在他诗中的就是反判传统诗学意义的阐释，切断语言中的逻辑关系，直接彰显出新的显示现代派艺术特色的破碎性艺术手法。它拒绝虚假的抒情，直接对事物进行平面的日常性描述(在庞德那里描述就是表达)，思与物被迫分开，显得朴素、真实和客观。这方面，他的《在地铁车站》更具代表性： "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点点。"在《比萨诗章》中就不乏这样的诗句： "从三岔道口至城堡／ 层层灰色的橄榄枝扶着院墙 ／ 树叶在东南风里翻转"(第76章)；"月，云，塔，洗礼堂的一角 / 一片雪白 / 泥污堆积成德尔·科萨的图案"(79章)，不胜枚举。
突然间我看到了寒冷的令乌鸦喜悦的苍穹
它看似冰在燃烧却不仅仅是冰，
在心灵与想象之上被疯狂驱赶着的每一这样
和那样的偶然思绪
消逝了，仅存的记忆，应在季节之外
混合了热血，属于青春及涉过久远岁月的爱；
而我忍受了感觉和理性的全部责难，
直到我呼喊着颤栗着前后摇摆，
被光线射得满身孔洞。噢！当灵魂开始在
死亡之床上加剧混乱，是否它被
赤裸着抛到了路上，正如书中所言
为天罚的不义所击打
　　W.B. 叶芝这首《寒冷的苍穹》似乎能较为准确地描述庞德被美国政府逮捕关押长达12年之久的炼狱心态，以及他在道义方面的悲凉处境。到目前为止，庞德仍是西方颇有争议的人物，甚至是被攻击的对象。极具先锋意识的美国语言派(Language)诗人查尔斯·伯恩斯坦(Charles Bernstein)在其《痛击法西斯主义》(Pounding Fascism，1992年)一文中，对庞德公开进行猛烈的抨击。应当承认，中国儒家文化和亲法西斯主义在庞德诗中只是诗学与道德上的选择符号，亲法西斯主义和中国儒家文化断然不能等同于庞德的诗学观念，这二者不可能混淆，也不能混淆。庞德是一个在诗学理想和道德观念方面相对矛盾的有趣现象，他在诗学上的贡献不能因其道德方面所谓的沦丧而有所抹煞，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因他在世界文学的突出表现而忽视其思想和伦理上的缺点和错误，甚至抹去他的政治污点。这二者相互交织而幻化成性格鲜明、十分怪辟的庞德现象。正是这些有趣的、生动的矛盾因素组织成了世界文化的灿烂景观，庞德带领着我们穿越这些灿烂的文化地带，头脑却充满了乌托邦混沌：
我不知道人性如何承受
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没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比萨诗章》笫74章)


参考文献
1、 《庞德诗选》漓江出版社，1998年1月版；
2、 《四个四重春》漓江出版社，1985年9月版；
3、 《丽达与天鹅》漓江出版社，1987年1月版；
4、 《诗海》漓江出版社，1989年8月版；
5、 《英国文学简史》(新修订太)，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4月版；
6、 《美国文学简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90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