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生活
零七年仲夏,我刚到大丰新建家蹭饭,他还住在江宁挺神气的别墅里头,别墅独栋,保安明盔亮甲,跟开演唱会的歌星一样别着麦,层层盘查,好像访客都赶着一群羊,羊屁股里塞封鸡毛信。朱家蓄三狗,雪纳瑞,比熊和拉布拉多,没几天就和我熟捻,早上挨个儿趴在膝下,求抠眼屎而去之。小比熊顾家,早上抠眼屎的时候还知道摇摇尾巴,夜里我饿了,去冰箱扫荡火腿片,他就冲出来大骂山门,也不管深更半夜。朱爷在楼上遥闻犬吠,缓声唤我上去,不管一点,两点半,还是四点,他经常醒着,下棋,上网,或者和我一样,也在吃夜宵。
我端着朱太从南京高档超市里买来的各种洋牌子奶酪果酱培根肉肠蒜茸面包,腋下各夹着一瓶啤酒,下巴还捎带一瓶,踢哩趿拉上二楼,看朱爷的门开着,高矮错落各种灯大放光明,他叼着金南京,盘腿坐在地板上摆弄电视机遥控器,电水壶在一边突突突,开了。提起水壶他问我,你要咖啡还是茶?我说谢谢不必,我啤酒。他就给自己冲一杯雀巢三合一速溶咖啡,喝一口,觉得不够味儿,伸手打开个陶罐子,抓几颗萧山萝卜干放进嘴里,深夜又不是外面,假牙都脱了,不晓得扔在哪个杯子里,还是揣在哪件衣服口袋里,瘪着嘴努力,皱皱眉,觉出咸味,又剥枚巧克力继续努,然后咕嘟一大口咖啡,囫囵都灌下肚子里去。
我说朱爷你这个吃法,换做我,就得进医院了。他说,开玩笑讲,吃东西这个,和画画一样,得看各人禀赋,那年我刚刚满口牙掉光,馆子里吃饭就挑肥猪肉,巴掌大一块一块,这么吞下去,没事,后来生肝病,医生还纳闷,这个人怎么这么能吃啊,口味还重。我谏,仗着胃太好,东西都下去就伤了肝胆,甚至血压血脂;倘使吃恶心了,吐掉,也没有后续的麻烦。他笑,吃东西不吞下去,好比***,光谈恋爱不结婚,有他妈什么意思?
电视机连着卫星,几个日本深夜频道各自磨枪备刺抖擞起精神来,播新鲜三级片,先观赏女白领和上司在办公室后入,气喘吁吁;换台,满满一公交车穿校服戴红领巾的日本女少先队员轮番给男老师打飞机;换台,是家庭主妇和女儿商量好了放学后一起挑逗亲生儿子。朱爷摇头,说这些电视台放的,也有好画面,就是留不住,还是碟好,其实我倒喜欢三级片,你发现没有,一个女人,搞之前和搞之后,都特别好看,搞的时候没看头,就这么动,内行拿两个橡皮家伙充数,也看不出来。我说。。。。。。嗯。他咖啡交左手,右手调电视到av状态,把我dvd遥控器,口里不停地指挥:你进,进,再快进,停,停停,哎呀过了,倒,倒得慢一点,对好,就这里,停,定格,好这个好,咱们画吧。
纸笔现成,画。朱爷画女人,与往常执笔不同,笔握得低,几乎就是钢笔写字的高度,有时还要带花镜。先撇刘海,然后勾脸,开脸,画眉眼五官,眉毛要下弯,带点嗔相才显出嗲来,等脸画完,笔马上抬高,人也松弛不少,勾肩膀,胸,臀,高跟鞋也必不可少,或者三角裤脱到膝盖上面,或者吊带黑丝三点尽露,一概水墨,款印颜色,都是后话,山东人来买画之前要赶的活计了。
四五张画完,他丢下笔,说劳驾。我按下遥控器,改暂停成播放,电视里马上一个压着一个,大动起来,然后去洗笔砚水盂。朱爷躺回床上,双手枕头,看一会儿,说你随便,我休息一个小时。话还没说完,人一蜷,静悄悄地睡着了。我掩上门,回自己的沙发去翻两叶《南画大成》;只剩下电视里的女人,腰部压低,眼睛像丝一样,迷离中不忘记端详朱爷,等待虚拟高潮来临的那一刻。
罹祸
朱爷带我出门,酒店例开两间,彼此方便。大早的,才七点来钟,他重重碰门,我庆幸没招宜兴的窑姐,开门看他,面皮颜色都不对了,紫,诉心口痛。搀扶着过条马路,就是医院,值班的大学生听一通,问一番,翻翻眼睛,:。。。。。。这个。。。。。。不晓得。朱爷笑,说我现在倒觉得好些了,能透气,也不痛,路也好走,肉也想吃,那咱们回去吃早饭吧,青菜炒面加鸡蛋,你搞杯咖啡喝喝。医生和我都拦,这不行,彻查,否则不安心。再躺下做心电图,小男孩手忙脚乱的,终于机器响,一张单子卷出来,对光看半天,他推眼镜挠头,说你看,奇怪了,心脏好的呀,没什么问题。
我拉朱爷到边上,正经说,要真是个心绞痛,倒好收作,这什么都查不出,反而有些麻烦,内科就怕不晓得病因,什么人生什么病,你老人家画画怪,生病也不平庸,算是个杂症。朱爷悚然,不敢动,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静悄悄等医生的灵感。二月末的江南,太阳一点一点爬高,医生这时候就来的多了,知道是个疑难,打发走小医生,来个管事的和我计较,说既然这么着,那就得用ct磁共振什么的,自费不便宜,你先去交钱。我说行,可你先得告诉我,atm机在哪儿?
这边7788的人都知道消息,赶来帮扶,我给南京电话,取钱,抽空买了罐本地啤酒漱漱口,水好,着实清冽,再回来消息就变了,说是大病,要命的重症,主动脉瘤,一连串好几个,本地动不来这样的手术,速回南京,要是不小心瘤破了,没救。朱太手机不断,哭腔神似刘雪华,两下里都急了,朱爷虽然已经不痛,但是被这么多专家一吓,坐都不敢坐,平躺在长着四个轮子的小车上,任由人推拉,做种种测试,偶尔回头张我,像极了当年被送掉的拉布拉多看我的最后一眼,马上对他招手,意思没关系,不要紧,everthing is gonna be ok。寻个角落,和同来的建军老板一人一根烟,感慨,这种医院,进口机器样样皆备,比华东医院都牛,平常大概千年用一回的机器,今天总算逮着个趁钱的,用之前肯定先要擦半个小时灰。
救护车到,朱爷抬上担架,平卧,我坐在边上闲话,打岔,让他分心,建军老板自驾跟随,两辆车都恨不得飞起来,一路鸣笛,救命的事,胡*涛的车子,今天你也得给我让开。朱爷许是想到自家的病,慢慢地不自在,问他,说要小便。有的是塑料袋,扯给他,侧过身去躺着尿完,递还,我随手就扔在高速上,这么短短一个小时,朱爷尿了很多次,我也就沿途播撒蛋白质,跟洒农药的飞机异曲同工。朱爷每次地给我塑料袋,都有气无力地说谢谢,听得有些鼻酸,扔袋子时难免加了点力气,某次尿多,袋子正中一辆白色广本窗玻璃,砸出浅色珠花数朵。
正午到南京军区总院,老军医们整肃迎候,色色现成。朱爷进病房前,不忘记指点我:你,回去睡觉。我当然不回去,夜里七点的手术,喝着啤酒等。快要推进去时,朱太手扶病床,很有感情地跟着跑,一字一顿念白道:老,公,你,要,挺,住。 |